豫州譙郡的初夏,與隴西的乾燥熾熱截然不同,空氣中飽含著淮河流域特有的濕潤水汽,悶熱得如同一個巨大的蒸籠。蟬鳴聲聲,不知疲倦地鼓譟著,聲音穿透曹府精緻的雕花窗櫺,擾動著室內略顯凝滯的氛圍,也攪得人心愈發煩亂。
林婉,或者說,現在被稱為曹玹的這個存在,正一動不動地躺在鋪著涼爽竹蓆的軟榻上。她,內在的靈魂是那個年僅十七歲的現代女高中生林婉,此刻卻被迫經歷著一場每日定時上演、令她羞憤欲絕的酷刑——沐浴。
乳母周氏是個手腳麻利、體態豐腴的中年婦人,她動作熟練而輕柔地用溫水擦拭著曹玹小小的身體,嘴裡習慣性地唸唸有詞,聲音帶著一種市井的直白和誇張:「哎呦呦,看看我們小公子這身皮肉,養得愈發白嫩光滑了,像剛剝殼的雞蛋似的,連夫人都誇呢!」她那帶著薄繭的手指滑過嬰兒嬌嫩的肌膚,讓林婉(曹玹)內心一陣惡寒。
當擦拭到那雙確實比同齡嬰兒顯得更有力些的小腿時,周氏的語氣更加熱烈了:「瞧瞧!這小腿,蹬起來多有勁道!將來肯定是個能騎烈馬、拉硬弓的將軍胚子!」
然而,這還不是最讓林婉(曹玹)無法忍受的。當周氏的手和布巾不可避免地清理到腿根處時,她像是發現了什麼了不得的、值得大書特書的功績,聲音陡然提高了八度,充滿了難以言喻的、近乎炫耀的自豪感,對著旁邊打下手的婢女春桃說道:「春桃你快看!咱們小公子這『小雀兒』,嘿!精神頭可真足!瞧瞧這架勢,將來肯定是個頂天立地、能為曹家開枝散葉、延續香火的大丈夫!真是祖宗保佑啊!」
「!!!」
林婉(曹玹)的內心瞬間被巨大的羞恥感、憤怒和一種深沉的無力感淹沒。她感覺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臉頰,整張小臉燙得驚人,幸好在溫熱的洗澡水和氤氳的水汽掩蓋下,這異樣的紅暈並未引起注意。她緊緊閉上眼睛,長而稀疏的睫毛劇烈顫動著,內心在瘋狂地尖叫、抗議:「閉嘴!不許看!不許碰!更不許說!誰要這種噁心的『精神頭』啊!我是女孩子!女孩子啊!這東西……這東西為什麼會長在我身上?!拿掉!快給我拿掉!」她恨不得自己能像鴕鳥一樣把頭埋進沙子裡,或者直接沉入這浴盆的水底,逃離這令人崩潰的現實。這種對自身身體強烈的排斥、疏離和厭惡感,每一次沐浴都像是一場公開的凌遲,反覆提醒著她靈魂與肉體之間那荒謬而痛苦的錯位。
婢女春桃年紀更輕,臉皮也薄,聽到周氏如此直白甚至粗俗的「誇讚」,臉頰瞬間飛上兩朵紅雲,她羞赧地低下頭,抿著嘴輕笑,不敢接話,只是默默遞上乾淨柔軟的布巾。這無聲的反應,更讓林婉(曹玹)感到無地自容,彷彿自己最隱私、最不堪的一面被赤裸裸地展現在人前,還被當成了某種值得慶賀的勳章。
「夠了……真的夠了……」她在內心無力地呻吟,身體僵硬得像一塊石頭。
好不容易熬到這漫長的酷刑結束,被周氏用寬大柔軟的布巾包裹著抱出浴盆,仔細擦乾每一寸肌膚,再換上輕薄透氣的絲質小衣,林婉(曹玹)才彷彿重新獲得了呼吸的權利,從那種令人窒息的羞恥中暫時解脫出來。但內心深處那份屈辱感和對這具男性軀殼的強烈厭惡,卻如同附骨之疽,久久縈繞不散。她被迫日復一日地習慣這種「公開處刑」,但習慣,絕不代表接受,每一次都像是在她敏感的神經上又劃下了一道新的傷口。
「玹兒,娘的玹兒。」一聲溫柔卻帶著明顯憂鬱的呼喚將她從自怨自艾中拉回現實。生母劉夫人輕輕將她抱起,走到微微敞開的窗邊,希望能藉著傍晚的一絲微風驅散些許悶熱。劉夫人近日似乎更加清減了,原本就纖細的身形更顯單薄,那張溫婉秀美的臉上,眉宇間總籠著一層化不開的輕愁,如同江南梅雨季節揮之不去的陰雲。
她低頭看著懷中異常安靜,甚至顯得有些過分沉靜的兒子,輕輕嘆了口氣,那嘆息聲輕得像羽毛拂過,卻重重地落在林婉(曹玹)的心上。劉夫人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梳理著兒子柔軟的胎髮,低聲呢喃,那聲音與其說是對兒子說話,更像是在對自己傾訴滿腹的憂思:「玹兒,你今日怎地這般安靜?可是哪裡不舒坦?還是……又被周媽媽的話惹得不開心了?」她似乎隱約察覺到兒子在某些時刻異樣的緊繃和排斥。
她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音和小心翼翼:「方才……你父親下朝回來,特意過來問了你的情況。他說你比尋常同齡的孩子沉靜太多,不哭不鬧,眼神也……也過於安定,問為娘你是不是身子有何不適,或是乳母照顧不用心……為娘心裡害怕,只能強笑著說你天生就是個喜靜的性子,身子骨好著呢。」
她將懷抱收緊了些,臉頰貼上兒子帶著皂角清涼氣息的髮頂,語氣中的憂慮幾乎要滿溢出來:「玹兒,你父親……他對你們兄弟期望甚深。尤其是你,你如此……如此『與眾不同』,為娘這心裡,真是七上八下,不知是福是禍……這深宅大院裡,多少雙眼睛看著……為娘只盼你平平安安,莫要太過引人注目,尤其是在……在那位夫人面前。」最後幾個字,她幾乎是含在嘴裡說出來的,氣若游絲,但其中的忌憚與恐懼,林婉(曹玹)感受得真真切切。
林婉(曹玹)內心明鏡似的。她知道母親口中的「那位夫人」指的正是曹操的正室丁夫人。她從母親偶爾望著窗外失神的模樣,從她與貼身婢女壓低聲音的零星對話中,能清晰地感覺到母親在這個家族中的如履薄冰。一個帶著改嫁身份、娘家也算不得多麼顯赫的側室,即便為曹操生育了兒子,其地位依舊脆弱得如同風中殘燭,時刻需要看正室夫人的臉色,謹言慎行,生怕行差踏錯。
「媽……」她在心裡輕喚,一股強烈的保護欲和心疼瞬間湧了上來,暫時壓過了對自身處境的哀傷。她努力抬起那隻依舊軟綿綿、不聽使喚的小手,想要撫平母親微蹙的、帶著憂鬱的眉心。這個簡單的動作對現在的她而言,不啻於一場艱苦的戰鬥,手臂晃晃悠悠,顫顫巍巍,彷彿承載著千斤重擔,最終只能勉強用指尖觸碰到母親光滑而微涼的下頜皮膚。
劉夫人感覺到那細微卻帶著明確意圖的觸碰,渾身微微一顫,猛地低下頭,目光直直地撞入兒子那雙清澈寧靜得過分的眼眸。那眼神,全然沒有普通嬰孩的懵懂無知和混沌未開,反而像一泓深不見底的秋水,沉靜中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了然、悲憫與無聲的安慰。
劉夫人心頭一酸,眼眶瞬間就紅了,淚水幾乎要奪眶而出。她將兒子緊緊地、更緊地摟在懷裡,彷彿要從這小小的身軀中汲取一些溫暖和力量,聲音帶著壓抑的哽咽:「玹兒,娘的玹兒……你若聽得懂,你若真聽得懂娘的話……便告訴為娘,這日子,究竟該如何是好?為娘不求你將來封侯拜相,大富大貴,只求你無病無災,平安長大,莫要捲入這後宅的是非爭鬥之中……你兄長昂兒,他是個心地純善的好孩子,待你也親厚,可他……他終究是嫡出,是丁夫人親自教養的……將來……這曹府的將來……」
她的話沒有說完,但其中的未盡之意——對自身地位的不安,對兒子未來的擔憂,對嫡庶之別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將林婉(曹玹)完全淹沒。她內心同樣充滿了焦慮,不僅是為處境艱難的母親,也是為被困在這男兒身中、前途未卜的自己。她未來將要頂著「曹操之子」的身份,在那個群雄並起、人命如草芥的亂世,她這個擁有女性靈魂的「公子」,該如何自處?她又該去往何方,才能尋到那個同樣穿越而來、如今不知身在何處、變成了什麼模樣、是否還安好的李維?
一想到李維,林婉(曹玹)的心就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攥住,一陣陣地抽痛。那個記憶中笑容陽光、性格有點小臭屁、會在她生理期時笨拙地跑去買紅糖水、會因為打籃球贏了而得意洋洋向她炫耀的大男孩,現在到底怎麼樣了?他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樣,靈魂被困在了一個完全陌生的軀殼裡?他適應了嗎?他……他還記得那個叫林婉的女孩嗎?在這樣一個廣袤而通信基本靠走的時代,他們這兩縷來自異世的孤魂,究竟還有沒有重逢相認的那一天?無數的疑問、擔憂和蝕骨的思念,在無數個寂靜的深夜和像此刻這樣無能為力的時刻,如同洶湧的暗潮,反复衝擊著她脆弱的心防,幾乎要將她徹底吞噬。
她只能再次凝聚起全身的力氣,將那隻小手更加用力地、帶著安撫意味地貼在母親微微濕潤的臉頰上,同時從喉嚨深處,努力擠出一個比平時更清晰、更帶著情緒色彩的單音節:「唔…媽…嗯…」
這聲模糊不清,卻飽含著情感與明確回應意圖的嬰語,彷彿具有某種神奇的魔力,讓劉夫人激動而悲傷的情緒奇蹟般地稍稍平復了下來。她慌忙用袖子拭去眼角的淚水,再次看向懷中的兒子時,眼神已經變得無比複雜,裡面交織著震驚、難以置信、一絲本能的恐懼,但更多的,是一種在長久孤獨無助的漂泊中,終於找到了某種微妙寄託和心靈慰藉的釋然。從這一刻起,在她心中,曹玹不再僅僅是一個需要她全力保護的、懵懂無知的嬰孩,而是隱隱變成了一個可以傾訴內心隱秘憂愁、甚至可以從其眼中獲得一絲奇特力量與安慰的對象,儘管這個對象還如此幼小,如此脆弱。
「玹兒乖,玹兒乖……為娘不說了,不說了……」劉夫人像是怕嚇到兒子般,連聲輕哄著,聲音還帶著哭過後的沙啞,「是娘不好,跟你說這些做什麼……我們玹兒是有大福氣的,定會平平安安,順遂一生……」她抱著兒子,在佈置雅致的室內來回慢慢地踱步,試圖用這種單調的節奏安撫彼此不安的心靈。
就在室內氣氛剛剛趨於緩和之際,門外廊下傳來一陣輕快雀躍、毫無章法的奔跑腳步聲,伴隨著一個少年清亮又充滿活力的呼喚,由遠及近:「阿弟!阿弟!你看阿兄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來啦!」
是曹昂。不過三歲多的曹昂,跑起來已經像一陣小旋風,他咚咚咚地衝進房間,先是習慣性地剎住腳步,像模像樣地對著劉夫人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小大人似的說道:「昂兒問姨娘安。」禮數剛一行完,他那滿臉的迫不及待就再也掩藏不住,立刻湊到劉夫人身邊,踮起腳尖,眼巴巴地望著被抱在懷裡的曹玹,手裡高高舉著一個東西——那是一個小巧的、用木頭粗略削成的馬匹玩具,雕工甚是粗糙,邊角甚至有些毛刺,只能勉強看出一個馬的輪廓形態。
「阿弟你看!你看!」曹昂興奮地把小木馬往曹玹眼前送,幾乎要碰到他的小鼻子,「這是元讓叔父前日來府裡,我求他給我削的小木馬!可好玩了!送給你玩!」他不由分說地就要將木馬塞進曹玹那隻軟乎乎、根本無法握緊任何東西的小手裡。
林婉(曹玹)垂眸看著那粗糙簡陋、毫無美感可言的木馬,內心毫無波瀾,甚至有點想嘆氣。她對這種典型的、屬於男孩子的玩具實在提不起半分興趣。在她作為林婉的審美裡,這玩意兒還不如一朵好看的小野花,或者一片形狀特別的樹葉。但抬頭看著曹昂那雙亮晶晶的、如同黑曜石般純淨無瑕的眼睛,那裡面盛滿了毫無雜質的期待、發自內心的喜愛和一種身為兄長的保護欲與分享的快樂,她到嘴邊的「嫌棄」又硬生生咽了回去。她不忍心,也無法用任何方式去拒絕或傷害這份赤誠純真的手足之情。
她只能順從地,或者說是無奈地,任由曹昂將那匹粗糙的小木馬強行塞進她虛握著的小拳頭裡,然後為了表示「接收」和「喜悅」,她努力調動面部肌肉,扯出一個大概類似微笑的表情,同時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表示存在的單音:「啊…」
然而,就是這簡單至極的一個音節和那勉強算是「笑容」的表情,看在曹昂眼中,卻不啻於得到了全世界最珍貴的認可!他猛地睜大了那雙酷似曹操的明亮眼睛,難以置信地看看曹玹,又猛地抬頭看向劉夫人,隨即臉上綻放出極度狂喜的光芒,他興奮地跳了起來,一把抓住劉夫人的衣袖,用力搖晃著,語無倫次地大聲宣布:「姨娘!姨娘!你聽到了嗎?!你看到了嗎?!阿弟他喜歡我送的小馬!他對我笑了!他還『啊』了!他是在叫我嗎?他是不是在叫我『阿兄』?!」
劉夫人也被曹昂這突如其來的狂喜感染,臉上露出了這些日子以來難得一見的、較為輕鬆的笑容,她安撫地拍了拍曹昂的肩膀,順著他的話說道:「是啊,昂兒,玹兒他心裡明白,知道你這個哥哥對他最好,他喜歡你呢。」
得到了姨娘的肯定,曹昂更是高興得在屋子裡團團轉,像一隻快活的小狗,恨不得立刻衝出去,跑到父親的書房,跑到練武場,告訴所有他認識的人——他的寶貝阿弟會對他笑,還會跟他「說話」了!這份純然、熾熱、不摻雜任何利益的喜悅,如同陽光般穿透了劉夫人眉宇間常年籠罩的憂鬱陰雲,也讓內心一直灰暗沉重的林婉(曹玹),在嘆息之餘,感受到了一絲微弱卻真實的暖意。這份來自「兄長」的愛護,是她在這個陌生而危險的時代,為數不多的、能夠確切抓住的溫暖之一。
「哥…哥…」或許是受到了這份暖意的驅動,或許是單純想要進行發聲練習,林婉(曹玹)看著興奮的曹昂,再次努力,模仿著他剛才的自稱,試圖發出一個更接近「哥哥」的、連貫的音節。儘管出口的聲音依舊含糊不清,帶著濃重的奶氣,更像是「咯咯」之類的無意義音節。
但這模糊不清的、兩個重複的音節,聽在滿心期待的曹昂耳中,卻被自動過濾和腦補成了他最想聽到的稱呼!他狂喜的動作瞬間定格,如同被施了定身術,猛地轉回身,眼睛瞪得溜圓,死死地盯著曹玹的小嘴,激動得連聲音都變了調,帶著顫音確認:「姨…姨娘!你…你這次聽清了嗎?!阿弟!阿弟他叫我了!他叫我『哥哥』!他真的叫了!他會叫哥哥了!」
他激動得小臉通紅,衝回榻邊,想伸手抱抱弟弟,又怕自己力道沒輕重傷到他,最後只是小心翼翼地用手指輕輕碰了碰曹玹的臉蛋,語無倫次地保證:「阿弟!好阿弟!你再叫一聲!再叫一聲哥哥聽聽!哥哥以後把所有好玩的都給你!教你寫字!教你騎大馬!保護你,誰也不敢欺負你!」
看著曹昂因自己一個無心或者說半有意模仿的音節而如此狂喜,林婉(曹玹)心情複雜難言。曹昂的友愛是真摯而滾燙的,讓她這縷異世的孤魂感受到了難得的親情羈絆。但同時,這份來自「兄弟」的、充滿陽剛氣息的情誼,又時時刻刻、無孔不入地提醒著她自身性別的荒謬錯位,讓她在那份溫暖之下,總感到一絲難以言喻的彆扭、隔閡和淡淡的悲傷。
晚霞漸漸染紅了天際,悶熱的白天終於過去,帶來了些許涼意的晚風。曹操回到了府中。他並未像往常一樣直接來後院看望子嗣,而是與早已等候在書房的夏侯惇、夏侯淵、曹仁等幾位親信族弟徑直入了書房,緊閉的門扉隔絕了內外。然而,或許是為了透氣,書房面向後院庭園的一扇窗戶並未完全關嚴,留下了一道細細的縫隙。夏夜微涼的風,便將他們壓低了的、卻依舊清晰的談話聲,斷斷續續地送到了廊下。
劉夫人抱著似乎已經睡著的曹玹,坐在離書房不遠的廊下美人靠上,輕輕搖著團扇,看似在乘涼,實則眼神微凝,耳朵不自覺地朝向書房的方向,用心捕捉著裡面傳出的每一絲聲響。
林婉(曹玹)其實並未睡著,她屏息凝神,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聽覺上,努力地從風聲、蟲鳴聲中,分辨並記下那些零碎卻可能至关重要的詞句。
首先是曹操那沉穩有力、極具辨識度的聲音,語氣平靜卻帶著一種無形的壓力:「……并州前線剛傳回的消息,董仲穎已順利抵達晉陽,正在積極整軍備戰。夏育、田晏、臧旻諸部兵馬亦已按照朝廷詔令,分別從幽州、雁門等地出發,預計最遲八月,三路大軍將與檀石槐的主力進行決戰……此戰關係北疆安危,然鮮卑勢大,檀石槐又非易與之輩,勝負……實難預料。」
話音剛落,一個略顯急切、聲音洪亮的男聲接話,林婉(曹玹)辨認出那是夏侯淵(妙才):「大哥!此戰若勝,尤其是若董卓一部建功,其在西涼乃至朝廷的聲勢必然大漲!此人一向驕橫,恐更難制約!」
另一個更為冷靜沉著的聲音響起,這是曹仁(子孝)在分析,語氣帶著審慎:「妙才兄所言雖是,但某觀之,未必如此樂觀。鮮卑騎兵來去如風,檀石槐統一諸部後實力空前,絕非昔日散兵遊勇可比。朝廷此次倉促集結三路兵馬,協調、糧餉皆是問題,某恐……凶多吉少。況且,即便僥倖得勝,這擊破鮮卑的首功究竟花落誰家,是董卓?還是夏育、田晏?亦或是坐鎮洛陽調度的某位『中常侍』?其中變數,猶未可知。」
曹操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上了一絲明顯的嘲弄和冷意:「朝廷?哼,如今洛陽城內,是十常侍隻手遮天!據聞那老閹奴王甫,與董卓書信往來甚為密切……其中關節,不言自明。罷了,并州戰事,我等鞭長莫及,暫且靜觀其變吧。」他話鋒一轉,問道:「元讓,洛陽那邊,本初(袁紹)和子遠(許攸)近日來信,可有什麼新的消息?」
夏侯惇(元讓)那獨特的、粗豪洪亮的嗓音隨即響起,即使在壓低的情況下,也依然頗有穿透力:「回大哥,本初信中再三提及,那鉅鹿的太平道首領張角,其勢愈發猖獗難制!八州之地,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其信徒與日俱增,以符水治病為幌子,廣納徒眾,結交豪強,甚至一些郡縣小吏也與其暗通款曲。彼等組織嚴密,號令統一,長此以往,恐非國家之福,實乃心腹大患!另外,喬公(喬玄)致仕歸鄉後,接任的劉逸碌碌無為,唯諾諾而已,朝中清流無人能制衡十常侍,長此以往,國將不國,必生大亂!」
書房內陷入了一片短暫的沉默,空氣彷彿都凝固了。片刻後,曹操的聲音再次響起,比之前更加冰冷,帶著一種洞悉世事的銳利和決斷:「亂象已生,非止一端。遼東太守廉翻剛在任上被部下所殺,各地水旱災異頻仍,奏報不斷,流民日增,怨聲載道。太平道……張角此人,確是隱患無窮,其志恐不在小。我等既已看清形勢,便不能坐以待斃。須得早做準備,廣積錢糧,暗中結交豪傑,招募壯勇,積蓄力量。唯有手握實力,方能在未來可能的亂世之中,佔得一席之地,保全宗族,乃至……更進一步。」
「……聽說洛陽那邊,陛下和諸位中常侍對此次北擊鮮卑,期望甚高,若一旦戰事不利,恐怕……」
「慎言!子孝!隔牆有耳,有些話,心裡明白即可!」
後面的對話聲越來越低,漸漸歸於沉寂,再也聽不真切了。
然而,僅僅是這些斷斷續續的詞句,已經在林婉(曹玹)的內心掀起了驚濤駭浪。并州戰事、董卓、檀石槐、太平道、十常侍、亂世、積蓄力量……這些充滿了刀光劍影與權力傾軋的詞彙,如同零散的拼圖碎片,在她腦海中勉強拼湊出一幅風雨飄搖、危機四伏的時代畫卷。她對董卓、曹操、袁紹這些在《三國無雙》遊戲中出現過的角色還有著鮮明的印象,知道他們是未來攪動天下風雲的重要人物,但對於夏育、田晏、臧旻、王甫、劉逸、廉翻這些名字,則是完全陌生,如同聽天書一般,顯然都是歷史長河中不起眼的「大眾臉」。而「太平道張角」這個名字,她之前從父親曹操和母親劉夫人偶爾的提及中已經知曉,知道是個用符水治病、信徒很多的「道人」,但在她的認知裡,這和歷史上那場席捲天下的「黃巾之亂」還暫時劃不上等號,只是個模糊的背景信息。
她此刻捕捉到的最關鍵信息是:北方邊境即將爆發一場決定性的大戰,而她的「父親」曹操,以及他身邊的這個小集團,已經清晰地預見到了未來天下的動盪,並且開始有意識地、低調而務實地為即將到來的「亂世」做著各種準備。這讓她更加深刻地感受到了自身的渺小和未來的巨大不確定性。她只是一個意外闖入這個時代、靈魂被困在男嬰身體裡的異鄉人,即便憑藉著來自未來的、模糊不清的曆史知識,知道一些大概的走向,但在這滾滾向前的歷史洪流面前,她這隻小小的、連自身行動都無法控制的「螻蟻」,又能改變什麼?她連自己這具身體和未來的身份都無法掌控,又談何尋找渺無蹤跡的戀人,談何在這亂世中安身立命?
就在她思緒紛亂、心潮起伏之際,一股熟悉的、完全不受她意志控制的溫熱感,再次從下腹傳來,迅速濡濕了剛換上不久的乾爽尿布。
林婉(曹玹)內心猛地一僵,瞬間從對時代大局的憂思中被拉回了這令人尷尬無比的現實:「不是吧……又來了……」這該死的、屬於嬰兒的、無法自主控制的生理需求!
果然,抱著她的劉夫人很快便察覺到了懷中重量的細微變化和那抹濕意,她輕輕「咦」了一聲,對侍立在旁的乳母周氏低聲道:「周媽媽,玹兒怕是又溺了。」
乳母周氏立刻應聲上前,動作嫻熟地解開繈褓檢查,隨即,那讓林婉(曹玵)深惡痛絕的、帶著誇張讚歎語氣的聲音再次響徹在廊下靜謐的空氣中,顯得格外刺耳:「哎呦呦!不得了啊!小公子這『水槍』勁頭可真足,這尿布才換了多久,又濕透了一大片!瞧瞧這勢頭,將來定是子孫滿堂、福澤深厚的命格!老爺和夫人知道了,不知該有多歡喜呢!」
「……」
林婉(曹玹)猛地緊緊閉上了眼睛,將滾燙的小臉深深地、用力地埋進母親溫暖卻帶著憂愁氣息的懷抱裡,內心充滿了屈辱、憤怒和一種難以言說的悲涼,她恨不得自己當場就能化作一縷青煙,從這具可悲的、束縛著她的軀殼中徹底解脫出去。身體的失控,性別的荒謬錯位,時代洪流的無情碾壓,尋找戀人的前路渺茫……這一切的一切,交織成一張巨大而絕望的網,將她緊緊纏繞。她在這初夏微涼的晚風中,卻感覺到了刺骨的冰寒和深入骨髓的無力感。
李維,李維……你到底在哪裡?我們真的能在這個混亂而危險的時代,再次找到彼此,確認對方的存在嗎?這個問題,如同沉重的巨石,壓在她稚嫩的心頭,沉甸甸的,看不到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