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譙郡的六月,暑氣如同一隻緩緩收緊的蒸籠,將濕熱牢牢鎖在天地之間。曹府那飛簷斗拱、雕樑畫棟的宅院,也難逃這份悶窒,連穿堂而過的風都帶著黏膩的暖意,拂過皮膚,留下薄薄一層汗濕。後宅的氣氛,恰似這天氣,表面維持著世家大族應有的寧靜與規整,內裡卻湧動著難以言說的、細微而壓抑的波瀾。
林婉,或者說,那個被迫冠以「曹玹」之名、困於男嬰軀殼中的靈魂,正無聲地經歷著一場關乎存在本身的戰爭。這具接近三個月大的身體,正遵循著生命的本能飛速成長,而這成長的每一步,對於內在是十七歲少女的她而言,不啻於一場持續的、深入骨髓的酷刑。
這日清晨,天光剛剛透過精緻的窗櫺,在鋪著竹蓆的地面上投下斑駁的光影。林婉(曹玹)從一種混沌的睡眠中逐漸清醒,還未完全睜開眼,一種熟悉的、令人絕望的生理變化已然襲來——那屬於男性嬰兒的、完全不受她意志控制的晨間反應。幾乎是同時,乳母周氏那帶著睡意卻不失殷勤的聲音,如同準時的晨鐘,在她耳邊響起:
「哎呦呦,我的小公子,醒啦?這一大早的,精氣神就這麼旺!瞧瞧,這『小雀兒』精神抖擻的,真是個健壯的小爺們兒!將來定能為曹家開枝散葉,光耀門楣!」周氏一邊說著,那帶著薄繭、溫熱的手便習慣性地、帶著某種自豪感地伸了過來,準備進行每日的「檢視」與「誇讚」。
「滾開!別碰我!」林婉(曹玹)內心發出一聲尖銳至極的悲鳴,強烈的羞恥感和生理性的厭惡如同冰火交織的浪潮,瞬間沖垮了她的理智。她不能再這樣坐以待斃,像個沒有靈魂的物件一樣任人評判這具她無比憎惡的身體!
憑藉著這段時日在旁人毫無察覺的情況下,於內心深處進行的、艱苦卓絕的「意志鍛鍊」,她猛地集中了全部的精神力!那軟綿綿、看似無力的嬰兒軀體,在這一刻彷彿被注入了一股不屈的靈魂之力——她成功了!動作甚至帶著一種決絕的利落,完成了一個標準而迅速的側身翻滾!
「噗通」一聲並不響亮卻意義非凡的輕響,她從原本仰躺的、無助的位置,猛地滾到了軟榻的內側,將那令她無比尷尬的「證據」緊緊地、嚴嚴實實地藏在了身下,只留給驚愕的周氏一個圓潤的、線條緊繃的、寫滿了抗拒與倔強的後腦勺。
這突如其來的、完全自主的動作,讓周氏那隻伸出的手徹底僵在了半空,臉上那慣有的、帶著些許炫耀的笑容也凝固了。她先是愣住了,眨了眨眼,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隨即,一種混合著驚奇與狂喜的情緒爆發出來,聲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響亮和誇張:
「哎呀!天爺!小公子!您…您會自己翻身了?!就這麼…這麼一下子?!哎呦喂!這麼利索!這麼有勁兒!」她激動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轉頭對著剛端著溫水進來的婢女春桃喊道:「春桃!春桃你快看!小公子會自己翻身了!老天爺,這才多大點兒人啊!真是天縱奇才!老爺夫人要是知道了,不知該多歡喜呢!咱們小公子真是了不得!連翻身都比別家孩子有氣勢!」
周氏的驚喜是發自內心的,她忙不迭地和春桃圍在榻邊,像是觀賞什麼稀世珍寶一樣,對著曹玹那小小的背影,又是驚嘆又是誇獎,試圖用各種聲音和動作引誘他再翻轉過來,表演一番。
「小公子,乖,再翻一個給周媽媽看看?」
「對啊對啊,小公子,翻過來嘛,看看春桃姐姐手裡拿著什麼好玩的?」
林婉(曹玹)緊緊閉著眼睛,內心冰冷而堅決,如同築起了一道無形的壁壘:「高興?你們只會看到這具身體的『潛力』!誰在乎裡面的靈魂在尖叫!別碰我!也別再用那種眼神看我了!」她像一隻受到巨大驚嚇的蝸牛,死死地蜷縮著自己脆弱的身體,用沉默和固執的背對,來維護內心那最後一點、搖搖欲墜的尊嚴與真實的自我。
從這一天起,她開始有意識地、頻繁地利用這新掌握的翻身技能,作為一種無聲的、消極的抗議。每當感覺到身體出現那令人羞憤的變化,或者預感到周氏又要開始她那套建立在男性軀體上的、令人作嘔的「誇獎」流程時,她便會提前努力地、帶著一股狠勁地翻過身去,將整個小臉深深地埋進柔軟而帶著陽光氣息的被褥裡,彷彿這樣就能與那個讓她痛苦不堪的外部世界隔絕。
次數一多,連心思不算細膩的周氏也漸漸覺察出些許不對勁。她私下裡忍不住對關係親近的春桃嘀咕:「春桃,你說怪不怪?小公子這脾氣……真是越來越有個性了。這小人兒,心裡跟明鏡似的,一不高興了,也不哭不鬧,就知道『咕嚕』一下翻過去,拿個小屁股對著人,怎麼哄都不理,怪有意思的。」她撓了撓頭,最終將這歸結為孩子獨特的、或許是天生早慧帶來的性格表現,並未往深處想。
然而,這一細微卻持續的變化,卻未能逃過日日將他抱在懷中、與他肌膚相親、心思本就敏感細膩的劉夫人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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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日下午,天氣愈發悶熱,連蟬鳴都顯得有些有氣無力。劉夫人將曹玹抱在膝頭,坐在臨窗的涼榻上,手裡拿著一把繡著蘭草的精緻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輕輕為他扇著風。室內薰著淡淡的、寧神的草木香,除了窗外單調的蟬聲,便只剩下了母子二人輕不可聞的呼吸聲。
「玹兒,」劉夫人的聲音打破了沉寂,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疲憊和更深沉的憂傷,她低頭,目光溫柔卻複雜地落在兒子那過於沉靜的小臉上,「你近日……可是不喜周媽媽近身伺候?」她輕輕地用指尖梳理著兒子額前柔軟的胎髮,語氣帶著小心翼翼的試探,「為娘瞧見了,好幾回了,你總是有意無意地躲著她……是她手重,不經意碰疼了你?還是……她說了什麼,讓我的玹兒心裡不痛快了?」
林婉(曹玹)內心猛地一緊。母親果然察覺了!她那顆一直緊繃著、無處安放的心,彷彿被這溫柔的詢問輕輕觸碰了一下,湧起一股混合著委屈與被理解的酸楚。她無法用語言解釋這荒誕的真相,只能順從內心的衝動,抬起那隻依舊沒什麼力氣卻努力表達的小手,輕輕地、緊緊地抓住了母親擱在膝上的一根纖細手指。那軟軟的、溫熱的觸感,帶著全然的依賴和無言的安慰,清晰地傳遞了過去。
感受到兒子這明確而充滿情感的回应,劉夫人彷彿一個在沙漠中獨行已久的旅人,終於找到了可以傾訴的綠洲。她一直強撐著的、屬於成年人的堅強外殼出現了一道裂縫,壓低的聲音裡帶上了一絲難以抑制的哽咽:「玹兒,你若真能懂……你若真能明白一點點……為娘這心裡,實在是憋得慌,堵得難受……」她將曹玹更緊地摟在懷裡,彷彿要從這小小的身軀中汲取對抗現實的力量,聲音顫抖著:「昨日……昨日去給夫人(丁夫人)晨昏定省,她話裡話外,都在敲打為娘,說曹家子嗣,首要的是規矩、是體統,莫要因為年紀小,就失了教養,過分溺愛,養成不知輕重的性子……她還特意提起,說昂兒如今開蒙識字,進步飛快,言行舉止已有嫡子風範,乃是兄弟們的楷模……她這是在提醒為娘,要時刻認清自己的身份,莫要讓你……越了規矩去,莫要生了不該有的心思……」
劉夫人的淚水,終於無聲地滑落,一滴,兩滴,溫熱而潮濕地落在曹玹頸側細嫩的肌膚上,燙得她心裡發疼。「你父親……他近日忙於公務,鮮少來後院走動,即便來了,也是匆匆問你幾句近況,考較一下昂兒的學業,便又離去……為娘這心裡,空落落的,實在不安。這深宅大院,看似錦繡堆疊,富貴逼人,實則……實則步步艱難,如履薄冰……為娘只有你了,玹兒,只有你了……」
聽著母親這壓抑的、充滿了恐懼與無助的哭泣和傾訴,林婉(曹玹)內心充滿了憤怒和一種撕心裂肺的無力感。她恨透了這個該死的時代,恨透了這森嚴得令人窒息的等級制度,恨透了那個從未正式照面、卻已像陰影般籠罩在母親心頭、讓她日夜憂懼的丁夫人!她努力地,用那隻小手,更加用力地、幾乎是用盡全身氣力地握緊了母親的手指,彷彿這樣就能將自己的力量傳遞過去。同時,她抬起頭,用那雙清澈得彷彿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定定地、充滿了複雜情緒地望著母親流淚的臉,試圖穿越這嬰兒的軀殼,傳遞一種「我在,我聽懂了,我與你同在,我們一起面對」的堅定訊息。
她甚至調動了全部的專注力,努力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個不同於以往無意識咿呀的、帶著明確安撫意圖的、音節更長的呼喚:「唔——媽——唔——」
這聲模糊卻飽含著情感與力量的呼喚,如同黑暗中驟然亮起的一點星火,如同乾涸土地上突然降下的甘霖,瞬間擊中了劉夫人內心最柔軟也最脆弱的地方。她猛地一震,難以置信地看著懷中的兒子,淚水卻流得更凶、更急,但這一次,不再是純然的悲傷與絕望,而是混合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巨大的激動、慰藉與看到希望的震撼。她將臉緊緊地貼在兒子那還帶著奶香的小小胸膛上,彷彿能聽到那顆與自己血脈相連的、幼小卻不凡的心跳聲。她喃喃低語,聲音破碎卻帶著新的力量:「好孩子,娘的好玹兒……娘知道了,娘不哭了,不哭了……為了你,娘也要堅強起來,一定……一定要堅強起來……」
就在這對母子於靜室中相依相偎,彼此汲取著微弱卻珍貴的溫暖時,窗外的前院方向,隱約傳來了一些不同於以往的動靜,似乎有陌生的車馬轔轔聲,以及僕役們壓低了聲音、卻難掩急促的交談聲,打破了午後慣常的寧靜。
3. 外界的聲音與天下大勢:風雨欲來的預感
當天夜裡,暑氣稍退,一彎新月掛上樹梢。曹操的書房卻依舊燈火通明,窗紙上清晰地映出幾個挺拔而略顯緊繃的身影——夏侯惇、夏侯淵與曹仁顯然早已在此。劉夫人抱著似乎已然熟睡的曹玹,依舊坐在不遠處廊下的美人靠上,手裡的團扇機械地搖著,目光卻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地飄向那扇透出光亮與隱隱壓力的窗戶,眼神裡充滿了憂慮與探究。
林婉(曹玹)其實並未睡著。她屏住了呼吸,將全部的感官都集中在了聽覺上,像一個最敏銳的竊聽者,努力地從庭院草叢間的蟲鳴、遠處隱約的更漏聲中,分辨並牢牢記下書房內那些斷斷續續卻可能字字千鈞的談話。
首先響起的,是曹操那沉穩有力、極具辨識度的聲音,只是今日,這聲音裡似乎比往日多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凝重:「……并州前線剛傳回的消息,不甚樂觀。夏育部輕敵冒進,出塞二百餘里,在彈汗山一帶遭遇檀石槐主力騎兵合圍,初戰便損兵折將,傷亡慘重,現已退守馬城,憑險固守。檀石槐氣焰因此更加囂張,不斷派遊騎襲擾邊塞。」
他的話音剛落,夏侯淵(妙才)那略顯急切、聲音洪亮的語調便立刻接上,帶著明顯的焦慮:「大哥!如此看來,朝廷計劃的八月決戰,前景堪憂啊!夏育這一敗,勢必影響全局!董卓那邊情況如何?他手中握有涼州精銳,按兵不動是何道理?」
接著是曹仁(子孝)那永遠保持冷靜、善於分析的聲音,如同冰水澆熄躁動的火苗:「妙才兄稍安。董仲穎老於兵事,深諳韜略,此刻想必正加緊加固晉陽城防,收攏夏育敗兵,積蓄力量,絕不會在敵人士氣正盛時輕易出戰,徒耗實力。朝廷此次倉促組織三路大軍,協調不暢,將領各懷心思,某恐……凶多吉少。這一仗,怕是要栽個大跟頭了。」
書房內陷入了一片短暫的沉默,空氣彷彿都因這沉重的判斷而凝固。片刻後,曹操的聲音再次響起,這一次,語氣中的嘲弄和冷意幾乎不加掩飾:「敗了也好。正好讓洛陽城裡那些只知道爭權奪利、醉生夢死的閹豎和公卿們清醒清醒!讓他們知道,邊患並非兒戲,不是他們在朝堂上動動嘴皮子就能解決的!」他話鋒一轉,語氣變得更加銳利:「此外,冀州鉅鹿那邊,我們的人傳來密報,太平道張角之徒眾,近月活動愈發頻繁詭異,似乎在大量、有組織地購置囤積糧草、藥材,甚至還有鐵料,其心叵測,所圖非小。反觀各地郡守、國相,大多得過且過,或是畏懼其勢,或是收受好處,竟未有一人敢於上報朝廷,予以重視!長此以往,此患如同人體癰疽,一旦潰爛,必將流毒天下!」
夏侯惇(元讓)那獨特的、粗豪洪亮的嗓音隨即響起,帶著一股戰場殺伐的決斷:「大哥,既然如此,我等更需加快步伐,爭分奪秒!錢糧、軍械、壯丁,這三樣,一樣都不能鬆懈!亂世將至,手中有兵,心中才不慌!只要兵精糧足,任他外面風吹浪打,我等亦能穩坐釣魚台!」
「元讓所言,深得我心。」曹操的聲音斬釘截鐵,帶著一種洞悉未來的篤定,「我已再次修書給本初(袁紹),詳陳其中利害。他在洛陽,消息靈通,或可相機行事。至於我等,在譙郡,在頓丘,務必謹記六字——廣積糧,高築牆。低調行事,暗中積蓄力量。這天下……遲早要亂!而且,不會太久了!」
「聽聞洛陽已有御史受到指使,準備上書彈劾此次北征將領作戰不力,畏敵如虎……」
「哼,黨同伐異,互相傾軋,慣常伎倆罷了!不必理會!我等靜觀其變即可!」
後面的對話聲再次低不可聞,漸漸歸於沉寂。但僅僅是這些聽到的信息,已經在林婉(曹玹)的心頭壓上了一塊巨大的、冰冷的巨石。北疆戰事失利,太平道動作頻頻且充滿危險氣息,曹操集團加速備戰以待亂世……這一切的一切,都無比清晰地印證並強化了她對那個動盪未來即將來臨的預感。她對夏育、田晏這些陌生將領的命運毫不關心,但「天下大亂」這四個字,對她這個渴望平靜生活、一心只想找到戀人、靈魂與身體又充滿矛盾的異鄉人來說,無疑是將她本就艱難的處境,推向了一個更加黑暗和不可預測的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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儘管北方戰事的陰影與天下將亂的預感,如同烏雲般籠罩在知情者的心頭,但這一切,似乎並未影響到曹昂那片純真快樂的小小世界。他對弟弟的喜愛與日俱增,尤其是在他堅定地認為曹玹能聽懂他的話,並且開始用行動和聲音「回應」他之後,這種身為兄長的責任感與自豪感更是急劇膨脹。
這日午後,曹昂興沖沖地從前院學堂回來,連衣服都來不及換,手裡寶貝似的捧著幾片新得的、打磨光滑的竹簡,上面是先生新教的字。他像一陣快樂的風般跑進劉夫人的房間,先是規規矩矩地行了禮,然後就迫不及待地湊到榻邊。
「阿弟!阿弟!今天先生誇我字認得快呢!我來教你!」他小心翼翼地將竹簡一片片在曹玹身邊擺開,伸出圓潤的手指,指著上面用墨筆寫就的、略顯稚拙卻工整的字跡,一本正經地、拖長了音調念道:「這——是——『人』!天地之間,頂天立地的人!這——是——『口』,用來吃飯說話的口!這——是——『手』,拿東西、寫字的手……阿弟你看,這個字念『馬』!就是我們騎的那種高高的、跑起來很快的大馬!」
林婉(曹玹)靜靜地躺著,烏溜溜的眼睛看著那些對於嬰兒視力來說還過於複雜和遙遠的符號,內心毫無波瀾,甚至覺得有些無奈和無聊。她對學習知識本身並不排斥,甚至渴望了解更多這個時代的信息,但曹昂這種充滿了陽剛氣息和未來期許的、將她完全默認為「未來將要一起騎馬打仗、建功立業的兄弟」的教導方式,讓她感到一種無形的、卻越來越沉重的壓力,彷彿一道道無形的絲線,正在將她與「曹玹」這個男性身份越綁越緊。
曹昂見弟弟只是睜著眼睛看,沒什麼特別的反應,小臉上閃過一絲困惑,但很快又被新的點子取代。他像變戲法似的,從自己腰間一個小小的錦囊裡,掏出一個比之前那個木馬更為精緻些的、木頭削成的短劍模型,雖然依舊簡陋,但劍身、劍格分明,劍鋒處甚至被細心地磨得頗為光滑,不會傷到小手。「阿弟不喜歡認字嗎?那看這個!這是子孝叔父前幾日誇我騎射有進步,特意賞給我的小木劍!他說,曹家兒郎,就要從小熟悉兵戈!將來,我們兄弟一起,像父親和元讓叔父他們一樣,跨上戰馬,拿起真正的刀劍,上陣殺敵,保護百姓,建功立業,光宗耀祖!」
那柄帶著木頭特有紋理和清香的小木劍,被曹昂鄭重其事地、帶著無限期待地塞到了曹玹那隻虛軟無力、根本無法握緊任何東西的小手中。
冰涼而堅硬的觸感,以及「上陣殺敵」、「建功立業」、「光宗耀祖」這些充滿了血腥、力量與權力慾望的詞彙,從一個年僅三歲、眼神純淨的孩子口中,如此自然、如此理所當然地說出來,讓林婉(曹玹)內心湧起一陣強烈至極的生理性不適和排斥感!她是林婉!她喜歡的是飄逸的裙擺,是悠揚的旋律,是和好朋友分享悄悄話的親密,是和李維在放學後牽著手、沐浴著夕陽餘暉漫步在校園林蔭道上的溫馨與悸動……而不是什麼冰冷的木劍!不是殺敵!不是建功立業!更不是什麼光宗耀祖!
一種源自靈魂深處的、對這強加身份和未來的抗拒,讓她幾乎是下意識地、猛地鬆開了手指!
「啪嗒」一聲,那柄被寄予了「兄弟情深」與「家族期望」的小木劍,從她鬆開的小手中滑落,掉在了鋪著軟席的榻上,發出一聲輕微卻清晰的聲響。
曹昂那張洋溢著熱情與期待的小臉,瞬間僵住了,明亮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清晰的失落和不解,他看著掉落的木劍,又看看面無表情(或者說,是不知道該擺出什麼表情)的弟弟,嘴唇微微嘟了起來,顯得有些委屈。
但他畢竟是個天性寬厚、友愛兄弟的孩子,這份失落只持續了短短一瞬。他很快又重新振作起來,連忙撿起那柄小木劍,像是安慰弟弟,又像是安慰自己一樣,用更加耐心的語氣哄道:「阿弟不喜歡嗎?沒關係,沒關係!你還小,手沒力氣,拿不穩呢!等長大了,長得像哥哥這麼高了,就喜歡了!哥哥先幫你收著!等你再長大一點點,哥哥就教你怎麼玩!」他小心翼翼地把木劍塞回自己的小錦囊裡,彷彿珍藏起一份對未來的承諾。他單純地以為,弟弟只是因為年紀太小,肢體不協調,還無法理解和欣賞這些屬於「男子漢」的玩具和夢想。
看著曹昂那純粹得不含一絲雜質的、充滿保護欲和熱切期待的眼神,林婉(曹玹)心中五味雜陳,彷彿打翻了調味鋪,酸甜苦辣鹹一齊湧上心頭。她珍惜這份來之不易的、毫無保留的親情溫暖,在這個冰冷而陌生的時代,曹昂是她灰暗生活中為數不多的、耀眼而真誠的光亮之一。但這份讓她貪戀的溫暖,卻是以不斷地強化她「男性」的社會身份、無情地壓抑她真實的內在自我為沉重代價的。她無法言說這荒誕的真相,無法解釋那來自靈魂深處的尖叫與排斥,只能發出一聲充滿了複雜難言情緒的、低低的、彷彿歎息般的呼喚:「哥……哥……」
這一聲模糊卻清晰的呼喚,立刻像擁有魔力一般,驅散了曹昂心頭剛剛聚集起的一小片陰雲,讓他瞬間眉開眼笑,重新變得興高采烈起來。他立刻將剛才弟弟「不喜歡」木劍的小插曲拋到了九霄雲外,又開始興致勃勃、手舞足蹈地規劃起未來如何教弟弟騎馬、射箭、讀書寫字的「宏偉藍圖」,言語間充滿了對兄弟並肩、馳騁天下的無限憧憬。
林婉(曹玹)靜靜地聽著,那雙清澈的眼眸深處,卻是一片深沉的迷茫與掙扎。身體在不可逆轉地成長,對軀殼的控制力在艱難地增強,她甚至開始能夠有限地、微妙地影響身邊最親近的人(如母親和兄長)的情緒和行為。但隨著她對這個時代的殘酷規則、對自身尷尬而危險的處境了解得越發深刻,那種靈魂與肉體、內在真實與外在期望之間的巨大割裂感,以及對那註定動盪的未來的恐懼,對李維那渺無蹤跡、不知生死下落的無盡思念與擔憂,就愈發像一道道無形的枷鎖,沉重地捆綁著她,拖曳著她,向著那深不見底的命運漩渦沉去。
成長,帶來了微弱的光芒和可能,但也帶來了更深沉、更複雜的困境。在這譙郡曹府的悶熱初夏,屬於林婉(曹玹)的、一個人的、關乎靈魂歸屬的戰爭,才剛剛吹響號角,前路漫漫,佈滿荊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