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州譙郡的七月,在持續的悶熱與無休無止的蟬鳴中,緩緩走向尾聲。空氣彷彿凝滯的膠,黏稠而沉重。然而,籠罩在曹府上空,尤其是劉夫人這僻靜院落上空的無形壓力,卻並未隨著時日流逝而減輕分毫。對於被困在曹玹身體裡的林婉而言,成長的煩惱、家族內部審視的目光、以及外部世界動盪的傳聞,如同層層疊加、越來越高的浪潮,不斷衝擊著她日漸清晰卻依舊無能為力的意識。
林婉(曹玹)的牙床不適並未因時間推移而緩解,那酸脹麻癢的感覺反而變本加厲,如同有無數細小的針在同時扎刺,讓她更加煩躁難安,無法靜心。她開始更頻繁、更用力地將任何能接觸到的東西本能地往嘴裡塞,試圖通過啃咬那堅硬或冰涼的觸感,來鎮壓那源自牙床深處、難以忍受的刺癢。
這日午後,悶熱達到了頂點,連窗外的蟬鳴都顯得有氣無力。乳母周氏正抱著她在室內來回踱步,希望能藉著一絲微弱的穿堂風帶來些許涼意。婢女春桃則坐在一旁的繡墩上,低頭專注地縫製著一件給曹玹的柔軟小衣。林婉(曹玹)烏溜溜的眼睛漫無目的地轉著,最後盯上了春桃髮髻上插著的一根樸素木簪,尤其是簪子尾端那顆圓潤光滑的深色小珠子。
「唔…啊…咿!」她伸出那隻肉乎乎的小手,努力地、帶著一種急不可耐的勁頭,朝著春桃的方向抓握,小嘴裡發出越來越響亮和急切的聲音,身體也在周氏懷裡不安分地扭動。
春桃被她的聲音吸引,停下手中的針線,抬起頭,看到曹玹那專注的眼神和伸向自己的小手,不由得莞爾一笑,放下針線湊近了些,柔聲問道:「小公子,您看什麼呢?是喜歡奴婢頭上這根簪子嗎?」她故意輕輕晃了晃頭,那簪子上的小珠子也隨之微微顫動。
這一晃,更是勾起了林婉(曹玹)強烈的“佔有欲”和啃咬的衝動。她趁著春桃靠近,猛地伸出小手,一把抓住了春桃垂在頸側的一縷柔軟髮絲,二話不說就要往自己嘴裡送!
「哎呦!使不得!使不得呀小公子!」春桃嚇得花容失色,連忙輕輕後仰,小心翼翼地、生怕扯疼他地將自己的頭髮從那沒輕沒重卻握得緊緊的小手中解救出來,臉頰因驚嚇和些許尷尬而飛上兩朵紅雲,「小公子,這頭髮髒,在外面沾了灰塵的,可不能往嘴裡放呀,吃了要肚子疼的!」
周氏見狀,又是好笑又是無奈,連忙從旁邊几上拿過一個早就準備好的、用細軟棉布仔細縫製、裡面填滿了乾淨蕎麥殼的咬牙棒,塞到林婉(曹玹)那空出來的小手裡,連聲哄道:「哎呦我的小祖宗,咱們不咬頭髮,髒!咬這個,咬這個!這個乾淨,軟硬適中,就是專門給你磨牙床用的,可舒服了!」
林婉(曹玹)內心嫌棄地瞥了一眼那土黃色、毫無美感可言、甚至有點蠢的布棒,但牙床那鑽心的癢意實在難忍,強大的生理本能最終戰勝了靈魂的矜持。她屈服了,認命般地將那布棒塞進嘴裡,用剛剛冒頭、感覺更加癢痛的小牙床用力地啃咬起來。那粗糙中帶著點顆粒感的觸感暫時壓制了部分癢意,讓她舒服地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帶著解脫意味的「嗯…」。
然而,嬰兒的注意力是短暫的。沒過多久,她對這單一粗糙的“玩具”失去了興趣。她的目光在室內逡巡,最後被榻几上一個用作鎮紙的、光滑冰涼的青玉小貔貅吸引了。那玉貔貅雕刻得栩栩如生,線條流暢圓潤,在略顯昏暗的室內泛著瑩潤的光澤,看起來就觸手生涼。
「啊!啊!咿!」她立刻丟開布棒,小手指著那玉貔貅,對著周氏急切地叫喚起來,身體也朝著那個方向傾斜。
周氏順著她堅定的小手指看去,頓時連連搖頭,臉上寫滿了不贊同:「哎呦我的小祖宗,那個可萬萬不行!那是老爺賞的玉器,沉甸甸、硬邦邦的,仔細磕了你那剛長出來的嫩牙!萬一磕壞了,可怎麼是好!」她試圖用那個彩線編織的、綴著幾個小鈴鐺的彩色球形玩具在曹玹面前晃悠,想轉移她的注意力。「小公子看這個,叮叮噹噹的,多好玩!」
但林婉(曹玹)對那幼稚的、只會發出噪音的鈴鐺球嗤之以鼻,連看都懶得多看一眼,依舊固執地指向那誘人的玉貔貅,小臉上滿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堅持,甚至因為要求一再被拒絕而開始委屈地扁起小嘴,眼圈也微微發紅,眼看一場“雷雨”就要降臨。
周氏無奈,只得求助似的看向正在不遠處安靜看書的劉夫人。「夫人,您看這……小公子他非要那個玉鎮紙……」
劉夫人放下手中的竹簡,輕輕嘆了口氣,走了過來。她拿起那枚玉貔貅,用指尖仔細地撫摸檢查了一遍,確認每一個邊角都打磨得光滑圓潤,沒有任何可能劃傷的銳利之處後,才小心翼翼地遞到林婉(曹玹)那隻急切張開的小手裡,溫聲叮囑道:「玹兒喜歡這個?拿著玩可以,但只能輕輕摸,輕輕蹭,不可用力磕碰,記住了嗎?」她的聲音溫柔,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憂慮,這孩子的執拗和對特定物品的偏好,總是讓她心裡隱隱不安。
入手那冰涼滑潤的觸感瞬間驅散了些許夏日的煩悶和牙床的不適,林婉(曹玹)舒適地眯起了眼睛,像隻滿足的小貓般發出一聲咕嚕。她立刻將玉貔貅緊緊抱在懷裡,用發燙的臉頰眷戀地蹭了蹭那冰涼的玉質,然後便試探性地、用那癢痛難耐的牙床去啃咬那光滑微涼的表面。冰涼的感覺似乎暫時麻醉了癢意,讓她發出了更加滿足的、含糊不清的哼唧聲。
林婉(曹玹)內心卻是五味雜陳,充滿了荒謬感:「想我林婉前世也是個青春活潑、愛漂亮的高中女生,如今卻像隻小獸一樣,抱著個玉貔貅啃得口水橫流,形象全無……這人生啊,真是越來越離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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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白日的酷熱稍稍消退,一彎殘月掛在窗欞之外,灑下清冷朦朧的光輝。林婉(曹玹)因為牙床一陣陣的刺癢和腫痛,睡得極不安穩,時而在夢中發出煩躁的哼唧,時而醒來,睜著那雙在黑暗中顯得格外清澈(也格外讓劉夫人心驚)的眸子。劉夫人心中記掛,便將她從搖籃中抱起,摟在懷裡,輕輕拍撫著她的背脊,在瀰漫著淡淡薰香和藥草氣息的內室中緩緩來回踱步。
窗外的樹影隨著微風輕輕搖曳,如同鬼魅。劉夫人低頭,藉著微弱的月光,看著懷中兒子那張稚嫩卻似乎承載了過多思緒的小臉,壓抑了整日、甚至積攢了數月的心事,終於在這萬籟俱寂、只剩下彼此呼吸聲的深夜裡,找到了決堤的出口。
「玹兒,我苦命的孩兒,」她的聲音極低,如同耳語,卻飽含著濃得化不開的疲憊與深沉的憂愁,彷彿每一個字都浸透了淚水,「今日……今日你父親的話,你……你也聽到了吧?他嫌你太過沉靜……不像尋常孩兒那般哭鬧活潑……這深宅大院裡,到處都是眼睛,到處都是耳朵,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被人看在眼裡,記在心裡。為娘這心裡……真是怕啊……真怕你這份『不同』,你這份過早的懂事和安靜,會……會給你帶來意想不到的災禍……」
她將臉頰緊緊貼在兒子柔軟的、帶著奶香和藥草氣的頭頂,聲音開始不受控制地哽咽起來,溫熱的淚水悄無聲息地滑落,濡濕了曹玹的髮絲:「如今……如今外面又不太平了……北邊……北邊打了大敗仗,聽說死了好多人,十幾萬精兵強將啊……就那麼沒了……這天下,眼看就要亂了,真的要亂了……你父親他們……整日關在書房裡密議,招兵買馬,積草屯糧,燈火常常亮到後半夜……這是要做大事的架勢啊……可這爭天下的大事……從來都是伴隨著血流成河、白骨成山啊……」
她彷彿已經預見到了那烽火連天、屍橫遍野、人命如草芥的可怕未來,單薄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起來,將懷中的孩子抱得更緊,彷彿這樣就能抵禦那無處不在的寒意:「我們母子……我們母子在這即將到來的亂世洪流之中,該如何自處?能漂向何方?丁夫人那邊……始終是懸在為娘頭頂的一把劍……為娘出身不及她,又是……又是這麼個尷尬的身份,還帶著你……若將來……將來你父親有了更多嫡出的子嗣,或是……或是丁夫人哪一天徹底容不下我們……我們……我們該怎麼辦?」她的話沒有說完,但那未盡的語意中蘊含的恐懼與絕望,卻比任何言語都更加清晰地傳遞了出來,沉甸甸地壓在林婉(曹玹)的心上。
「為娘有時在深夜裡睡不著,反覆地想,」她喃喃自語,聲音飄忽,彷彿在尋求一種遙不可及、近乎幻夢的解答,「若是……若是我們能有机会離開這洛陽的是非之地,離開這令人窒息的深宅大院,找一處僻靜的、無人認識我們的鄉野田園,隱姓埋名,就我們母子二人,相依為命,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生,或許……或許那才是最好的歸宿?至少……至少我的玹兒可以平安順遂地長大,不必……不必從小就捲入這些無休無止的權力傾軋、兄弟鬩牆的醜惡漩渦之中……」她的聲音裡充滿了無限的憧憬與更深的無奈,這念頭如此美好,卻又如此渺茫。
林婉(曹玹)靜靜地依偎在母親溫暖卻顫抖的懷抱裡,聽著這驚世駭俗的、充滿了母性絕望與悲涼的傾訴,內心受到了巨大的震撼。她沒想到母親的內心已經被憂慮侵蝕到了如此地步,甚至生出了這等近乎逃避的、避世隱居的念頭。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母親那深沉的、幾乎能溺斃人的愛,以及那因無法給孩子一個確切安全的未來而產生的巨大痛苦與無力感。她努力抬起那隻軟綿綿的小手,憑著感覺,摸索著撫上母親濕潤而冰涼的臉頰,同時發出了輕柔的、帶著明確安撫意圖的「唔…唔…媽…」的聲音,試圖驅散那幾乎要將母親吞噬的濃重悲傷。
她無法用語言告訴母親,在那真正的亂世之中,僻靜鄉野往往最先遭受兵燹與匪患,隱姓埋名也絕非易事。她也無法做出任何承諾,只能在此時此刻,用這具稚嫩身體所能表達的極限,給予母親一絲微不足道卻無比真誠的慰藉與支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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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昂無疑是這座日益被緊張氣氛籠罩的沉悶院落裡,最為明媚、最充滿生機的一抹亮色。他幾乎每日都會像個快樂的小太陽,興沖沖地跑來,將自己在學堂裡新學的字句、在外面看到的趣事、或者從夏侯叔父他們那裡聽來的零碎故事,一股腦地、毫無保留地分享給他所喜愛的“阿弟”。
這日,他剛下學,連書囊都沒來得及放下,就神秘兮兮地揣著個小布包,一溜煙跑進了劉夫人的院子。
「阿弟!阿弟!快看昂兄給你帶什麼好東西來啦!」他氣喘吁吁地跑到榻邊,小心翼翼地打開那個看起來髒兮兮的小布包,裡面赫然是幾塊形狀各異、顏色斑斕的石頭。
「你看你看!」曹昂將石頭在曹玹面前的涼蓆上一一擺開,如同展示什麼稀世珍寶,然後拿起一塊紅褐色的、帶著蜂窩狀孔洞的石頭,一本正經地介紹道:「這是妙才叔父帶我去城外河邊撿的!他說這石頭是火神爺打噴嚏噴出來的!你看它紅紅的,還有這麼多洞洞,像不像被火燒過?」他又拿起一塊純白色的、表面光滑的石英石:「這塊白的,像不像冬天下的雪?涼涼的!」最後,他拿起一塊被河水沖刷得極為光滑圓潤的黑色鵝卵石,獻寶似的塞到林婉(曹玹)手裡:「這塊黑的!最最最好!又光滑又冰涼,像……像先生書桌上那塊最貴的墨錠!給你玩!磨牙最好啦!肯定比周媽媽那個軟趴趴的布包包舒服多了!」
乳母周氏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連忙出聲阻止:「哎呦我的大公子呦!這可使不得!這石頭從河裡撈上來,多髒啊,也不知道沾了多少泥沙病菌!而且這麼硬,仔細硌壞了小公子剛冒頭的那點嫩牙牙!快拿回來!」
曹昂卻對自己的“禮物”信心滿滿,挺起小胸脯辯解道:「才不髒呢!我在河裡洗了好多好多遍,洗得可乾淨了!你看,都能照出人影兒啦!而且一點都不硌牙,可光滑了!我親自用舌頭舔過……哦不,是用手摸過啦!阿弟肯定喜歡!」他說完,眼巴巴地、充滿期待地望向林婉(曹玹),等待她的“判決”。
林婉(曹玹)看著手裡那塊確實被沖刷得光滑如鏡、觸手冰涼的黑石,相比起那個沾滿自己口水的布棒和快要被自己捂熱的玉貔貅,這天然的、冰涼堅硬的觸感似乎更合她此刻磨牙鎮痛的心意(至少看起來更“乾淨”也更結實)。她順從了身體的本能需求,將黑石塞進嘴裡,用腫痛的牙床輕輕啃咬摩擦起來。那堅硬冰涼的觸感有效地鎮住了刺癢,讓她舒服地嘆了口氣,發出了滿意的「嗯…」聲。
「你看!你看!我說了阿弟肯定喜歡吧!」曹昂立刻像是打了勝仗的將軍,高興地拍手跳了起來,得意洋洋地看向一臉無奈的周氏。
周氏見曹玹並未表現出不適,反而因此安靜下來,專注地啃著石頭,也只好無奈地搖搖頭,嘆了口氣,由著這位小祖宗和他的“寶貝石頭”去了。
除了分享他認為的“寶貝”,曹昂那與日俱增的“教學”熱情更是他每日的保留節目。他像個小夫子一樣,拿出幾片寫了最簡單字樣的木牘,湊到林婉(曹玹)面前,指著上面歪歪扭扭的刻痕,拖長了聲音,極其認真地念道:「這——是——『人』!阿弟你看,這上面一撇,下面一捺,像不像一個人叉開腿,穩穩地站在地上?」
他又指向另一個方塊字:「這——是——『口』!四四方方一個框,像不像你張開想要吃飯、想要說話的小嘴巴?」
他念得極為投入,雖然林婉(曹玹)內心對這種幼稚的啟蒙方式感到無比枯燥,甚至暗自吐槽那字刻得毫無筆鋒美感可言,但看著曹昂那張充滿了純粹的成就感與分享喜悅的臉龐,她還是會勉強配合地發出幾聲「啊」、「哦」的單音,假裝自己正在被“知識”滋潤。
有時,曹昂的教學內容會超越書本,充滿了他個人的奇思妙想。比如今天,他決定正式教弟弟“數數”,這在他看來是頂頂重要的學問。
他鄭重地伸出自己一根胖乎乎的手指,在林婉(曹玹)眼前來回晃動,強調道:「阿弟,看仔細了!這是『一』!天地萬物,始於一!記住了嗎?『一』!」
然後,他迅速伸出兩根手指,並排擺放:「這是『二』!就像我們兄弟兩個,你是弟弟,我是哥哥,加起來就是『二』!」
他反覆演示了幾遍,然後滿懷期待地、目光灼灼地盯著林婉(曹玹),誘導道:「來,阿弟,很簡單的,跟昂兄念,『一』!就像剛才那樣,『咿——』一下!」
林婉(曹玹)內心簡直想翻白眼:「……」讓她一個擁有成熟靈魂的人去學這種基礎中的基礎,還要用嬰兒語發音,實在是強人所難。她只能面無表情地、呆呆地看著曹昂那張充滿誘導表情的臉。
曹昂卻有著超乎尋常的耐心和樂觀,他毫不氣餒,繼續用誇張的口型演示:「『一』!很簡單的!你看,一個手指!『咿——』!」
僵持了半晌,林婉(曹玹)實在受不了曹昂那熾熱的、彷彿得不到回應就要一直持續下去的目光,為了讓這位過於熱心的“啟蒙老師”能夠下課,她只好極不情願地、從喉嚨深處發出了一個模糊的、短促的、類似「伊」的音節。
然而,就是這一個模糊不清的音節,聽在曹昂耳中,卻立刻被自動修正並放大成了他所期待的「一」!他瞬間狂喜,從榻邊一蹦三尺高,衝到正在繡花的劉夫人和整理衣物的周氏面前,激動地大聲宣布:「姨娘!周媽媽!你們聽到了嗎?阿弟會數數了!他會說『一』了!阿弟是天才!是神童!比我當初學得還快!」
看著曹昂那因自己一個無心無奈之音而欣喜若狂、與有榮焉的模樣,林婉(曹玹)在內心深深嘆息的同時,卻也清晰地感受到了一股涓涓暖流注入心田。這份毫無雜質、不摻雜任何利益的兄弟之情,是她在這個冰冷、陌生且危機四伏的時代裡,為數不多的、確切而溫暖的光亮,是她支撐下去的重要力量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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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疆漢軍主力慘敗於鮮卑的消息,如同一聲沉悶的驚雷,在延遲了數日後,其滾滾餘波終於無可阻擋地滲透到了曹府的每一個角落,在看似平靜的水面下攪動起暗流。
這日傍晚,暑熱稍退,劉夫人抱著曹玹在連接後花園的水榭邊散步,希望能藉著水面的微風帶來一絲清涼。遠遠地,便聽到兩個負責灑掃庭院邊角的僕役,正藉著收拾工具的間隙,躲在假山後陰涼處低聲交談。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但在寂靜的傍晚還是隱約可辨。
「……聽說了嗎?北邊……并州那邊,出了天大的事了!」一個略顯蒼老、帶著濃重鄉音的聲音說道,語氣裡充滿了驚懼與神秘。
「咋能沒聽說!城裡都傳遍了!說是咱們朝廷的幾路大軍,讓那個叫什麼……檀石槐的鮮卑大王,給……給包了餃子,殺得那叫一個慘呦!」另一個年輕些的聲音立刻附和,聲音裡也帶著一絲惶恐,「死了十幾萬人哩!屍體都把河水堵住了!老天爺……」
「十幾萬?!我的娘嘞……這……這朝廷的兵馬啥時候這麼不經打了?往年不都是咱們追著那些胡人跑嗎?」老僕的聲音充滿了難以置信。
「嗨!此一時彼一時唄!我聽採買的老張頭說,如今洛陽城裡亂著呢,那些沒卵子的宦官和只會耍嘴皮子的官兒們只顧著撈錢爭權,誰真心管邊關將士的死活?糧餉都不足,這仗怎麼打?聽說啊,好些地方活不下去的窮苦人,都開始聚在一起鬧事了……這世道,眼看就要亂套了……」
「噓——!小聲點!你不要命啦!這話也是能亂說的?讓主子們聽見,仔細你的皮!」老僕慌忙制止,聲音壓得更低,「沒看見老爺這幾日臉色多沉嗎?書房的燈就沒早熄過,還有那些夏侯爺、曹爺們,進進出出,一個個表情嚴肅得嚇人……咱們啊,幹好自己的活,少聽少問,保住飯碗要緊……」
劉夫人抱著曹玹,站在水榭的柱子後,將這番對話聽了個清清楚楚,頓時嚇得心驚肉跳,手腳冰涼。她不敢再聽下去,連忙抱著孩子轉身,匆匆離開了水榭,彷彿身後有惡鬼追趕。她發現,不僅是這兩個僕役,近日府中往來行走的奴婢們,臉上似乎都少了幾分往日的鬆弛與笑容,多了些許不易察覺的緊張、憂慮與小心翼翼。一種無形的、名為“恐慌”的情緒,正在像瘟疫一樣悄然蔓延。
就連曹操來後院的次數,也顯著地更少了。偶爾過來,也多是步履匆匆,彷彿有處理不完的事務,眉宇間總是凝結著化不開的沉鬱與思慮,那雙銳利的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他與夏侯兄弟、曹仁等心腹的密談,變得更加頻繁、時間更長,也更加隱秘。一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壓抑氣氛,如同不斷積聚的烏雲,沉甸甸地籠罩在整個曹府的上空,壓得人幾乎喘不過氣。
林婉(曹玹)透過母親越發緊繃的懷抱、周圍僕役態度的細微變化、以及那日益緊張沉悶的家庭氛圍,清晰地感受到了這股來自外部世界的、巨大的壓力正在步步緊逼。她知道,歷史書上那寥寥幾筆記載的動盪時代,正以前所未有的真實感和壓迫感,一步步向她逼近。那個英雄輩出同時也白骨露野的時代,那個充滿機遇更充滿無盡危險的時代,正在拉開它沉重的大幕。而她,這個擁有現代女性靈魂、卻被困於男兒之身、頂著“曹”姓的未來“公子”,在這場即將席捲一切的巨變中,究竟會被命運的洪流捲向何方?她尋找李維的那一絲渺茫希望,在這日益動盪混亂的背景下,是否會如同狂風中的燭火,隨時可能熄滅?
內心的焦灼與對未來的恐懼,外部的壓力與身份的困境,如同兩把越來越緊的鐵鉗,從不同方向緊緊夾住了她脆弱的存在。相比之下,那曾經讓她煩惱不已的長牙之苦,在這時代的巨大陰影之下,似乎也顯得微不足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