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血刃眸光

作者:五銅 更新时间:2025/12/8 19:34:26 字数:16599

狄道城的深夜被火把与马蹄声撕裂。

董卓勒紧缰绳,战马喷着粗重的白气在原地焦躁踏步。他雄壮的身躯在跳动的火光下拉出扭曲的影子,那张惯于在沙场叱咤的脸上,此刻每一道皱纹都刻着毫不掩饰的焦躁与暴戾。身后的西凉亲兵们沉默地举着火把,如同一群黑色的幽灵,脚步声在空寂的街道上回荡,衬得这夜愈发深沉。

“废物!一群废物!”董卓的声音如同闷雷,打破了短暂的寂静,他猛地一挥马鞭,指向旁边一间刚被搜查过的、门户洞开的民宅,“搜了整整一天!连个鬼影子都没摸到!某养着你们,是让你们在这狄道城里当无头苍蝇的吗?!”他胸中的怒火如同被风箱鼓动的炉火,越烧越旺。并州前线面对檀石槐的憋屈,朝廷里那些阉竖佞臣的掣肘,如今再加上孙女生死未卜……种种郁结之气在他胸腔里冲撞,几乎要炸裂开来。

与他并辔而行的段颎,情况也好不了多少。这位以军功封侯的破羌将军,同样一脸寒霜,眼中布满了血丝。他控着马,靠近烦躁的董卓,声音带着沙哑,却比董卓多了一份强行压制的冷静:“董兄,息怒。如此漫无目的地搜查,确实事倍功半。贼人既敢动手,必有倚仗,藏匿之处定然极为隐蔽。我等需转换思路。”

“转换思路?”董卓猛地转过头,血红的眼睛瞪着段颎,语气冲得很,“段公(段颎字纪明,此处董卓用敬称显示关系,但语气不善),你告诉某,如何转换?难道要某坐着干等吗?!白儿才那么点大!还有你家螢儿!这冰窖似的鬼天气,她们……”他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不易察觉的哽塞,他猛地住口,重重哼了一声,将那瞬间流露的软弱硬生生压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暴怒,“若是让某知道是哪个杂碎……某必灭其满门!鸡犬不留!”

段颎理解董卓的心情,他自己何尝不急?螢儿虽有些……异于常人的力气,可终究是个三岁的孩子,心思单纯,在这等险境中,如何能不害怕?他深吸一口冰冷的夜气,努力让声音更平稳些:“董兄,某岂能不急?螢儿是某的心头肉。只是,越是此时,越需冷静。贼人目的不明,但无外乎求财、寻仇或受人指使。董兄可想一想,近日可曾与人结下不死不休的梁子?或是……碍了谁的路?”他话中有话,目光锐利地扫过周围阴影幢幢的街巷。

董卓闻言,眉头死死锁紧,如同打了一个铁疙瘩。他粗声骂道:“某行事,得罪的人还少吗?陇西、并州,想取某项上人头的人能从狄道排到洛阳!至于碍路……”他眼中凶光一闪,似乎想到了什么,但随即又烦躁地摇头,“现在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找到孩子才是第一要务!某现在只想把那群鼠辈揪出来,剁碎了喂狗!”

“某明白。”段颎点头,继续引导,“正因如此,我们更需仔细。贼人藏匿,必然需要食物、饮水,且不敢在闹市。应重点排查这类废弃的宅院、仓库,尤其是靠近城墙边缘、人迹罕至之所。”他抬手指向前方一片显得格外黑暗破败的区域,“譬如那边,看起来像是旧年的货栈区,如今似乎荒废了。”

董卓顺着他的方向望去,只见那片区域房屋低矮,许多连屋顶都塌陷了,在夜色中如同匍匐的巨獸殘骸。他心中焦灼,但也知段颎所言在理,强压下火气,对身后喝道:“都听见段将军的话了?给某重点搜那片废屋子!眼睛都放亮些!任何蛛丝马迹都不准放过!”

“诺!”亲兵们齐声应道,队伍开始转向,朝着那片废弃区域行进。马蹄踏在碎石和垃圾上,发出窸窣的声响。

趁着队伍移动的间隙,段颎试图用话语稍稍分散董卓的注意力,也缓解一下自己紧绷的神经:“董兄,此番从并州归来,路上可还顺利?北边的风雪,怕是比我们西凉更酷烈些吧?”他刻意将话题引向无关紧要的琐事。

董卓啐了一口,仿佛要吐掉嘴里的沙子,没好气地说:“顺利个屁!并州那鬼地方,穷山恶水,除了风沙就是胡虏!某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替朝廷守着门户,洛阳那些贵人倒好,整日醉生梦死!王甫那老阉狗,收钱的时候倒痛快,真要他办事,屁都放不出一个!”他越说越气,声音又大了起来,“还有夏育、田晏那几个蠢材,轻敌冒进,葬送了我大汉数万精锐!若非他们牵累,某何至于如此被动,让檀石槐那老小子如此嚣张!”

段颎叹了口气,他对北疆战事亦有耳闻。作为同样常年与羌人作战的将领,他深知边境的复杂与残酷。“唉,朝廷……如今也是多事之秋。十常侍把持朝政,卖官鬻爵,忠良之士备受排挤。听说光禄大夫刘逸接替乔公(乔玄)之后,亦是步履维艰。这天下……怕是难得太平了。”他的语气中透着一丝忧虑,这不仅是为国事,也是为他们这些边将的未来。

“太平?”董卓嗤笑一声,带着浓重的嘲讽,“段公,你我还不知吗?这世道,早就烂到根子里了!太平道那帮妖人,四处蛊惑人心,信徒遍布八州,那张角想干什么?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朝廷呢?还在那里粉饰太平!”他用力一勒缰绳,战马吃痛,人立而起,发出嘶鸣,“乱世将至,唯有手握强兵,方能立足!某看那曹孟德,在谯郡也不是个省油的灯,整日与他那帮夏侯兄弟、曹子孝密谋,所图非小!”

段颎目光微闪,低声道:“曹孟德确是枭雄之姿。不过,眼下还是先找到孩子要紧。董兄,待此事了结,你我或许也该好好商议一下,如何应对这即将到来的风雨了。”他这话既是提醒,也是一种联盟的暗示。两家孩子一同被绑,无形中将他们更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

就在这时,段颎猛地抬起手,示意队伍停下。他侧过头,耳朵微微抖动,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什么。常年征战沙场培养出的敏锐直觉,让他捕捉到了一丝异样。

“怎么了,段公?”董卓见状,也立刻警觉起来,压低声音问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

段颎没有立刻回答,他凝神细听了片刻,眉头越皱越紧,伸手指向斜前方小巷深处一栋几乎完全被阴影吞噬、看似摇摇欲坠的废弃仓库。“董兄,你细听……那屋子里,似乎……有动静?”他的语气带着不确定,但眼神锐利如鹰隼,“不像是老鼠,倒像是……压抑的人声?还有……某种碰撞?”

董卓立刻屏息凝神,努力分辨。除了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士兵搜查的呼喝声,他似乎真的听到从那栋废弃仓库的方向,传来了一丝极其微弱、仿佛被厚墙阻隔后变得模糊不清的……异响。像是有人在低声争执,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倒地的闷响。

希望与杀机同时在他眼中点燃。他不再犹豫,猛地拔出腰间环首刀,刀锋在火把下反射出冷冽的光,对着身后亲兵低吼道:“围起来!把那个破屋子给某围得水泄不通!其余人,跟某上!若真是那帮杀才……格杀勿论!”

西凉铁骑瞬间如同狩猎的狼群,无声而迅捷地散开,将那栋废弃仓库团团包围。董卓与段颎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决绝。两人翻身下马,手握兵刃,带着一队精锐,如同即将扑食的猛虎,一步步逼近那扇仿佛通往地狱深渊的、紧闭的破旧木门。

所有的对话、焦虑、愤怒,在此刻都化为了行动。曙光,似乎就在那扇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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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如同有实质的液体,包裹着每一个角落。

李维(董白)在段萤那令人窒息的拥抱中勉强维持着清醒,冰冷的空气每一次吸入肺部都带来针扎般的刺痛。他能感觉到段萤小小的身体在持续颤抖——部分是寒冷,更多是恐惧。这个平时天不怕地不怕、能把石狮子当玩具的怪力萝莉,此刻在绝对的黑暗与未知面前,终于展现出了三岁孩子应有的脆弱。

“小……小白白……”段萤的声音带着鼻音,她把脸埋在李维(董白)的颈窝,湿热的呼吸喷在皮肤上,“螢儿好想回家……想阿父做的肉羹……也想董姑姑唱的歌谣……这里的味道好难闻……像……像王嬤嬤说的放了三年的腌菜……”

李维(董白)内心叹了口气。要是平时,他肯定会吐槽“你这什么破比喻”,但现在,他只是艰难地动了动被箍得发麻的手臂,用还算自由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段萤的后背——以婴儿能做到的最轻的力道。这个动作似乎让段萤稍微平静了一些,她松开了些许力道,但依旧紧挨着。

就在这时,隔壁房间传来了更加清晰的争吵声。

“老子不管了!”一个嘶哑的声音激动地低吼,伴随着什么东西被踢翻的闷响,“这都等多久了?!外面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你听听!刚才是不是有一队人就从巷子口过去了?!”

“闭嘴!”另一个较为沉稳、但同样充满焦躁的声音喝止道,是那个被称为“老大”的绑匪,“慌什么!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雇主说了,只要撑过这两天,等风头稍微过去,他会安排我们从西城门的排水暗道出去!到时候尾款一分不少!”

“雇主雇主!你就知道雇主!”第三个声音加入,语气充满讥讽,“老大,醒醒吧!咱们绑的是谁的孙女?董卓!那是杀人不眨眼的西凉屠夫!还有段颎的女儿!现在全城戒严,你那个‘雇主’要真有本事,早就该把咱们弄出去了!还会等到现在?要我说,咱们从一开始就被当枪使了!”

“你什么意思?!”老大的声音陡然变冷。

“我什么意思?”第三个声音不甘示弱,“我的意思是,咱们可能被卖了!那个雇主说不定早就溜了,或者……正打算把咱们当替罪羊交出去,好洗清他自己的嫌疑!”

囚室内,李维(董白)的耳朵竖了起来。他尽可能调整呼吸,让自己听得更清楚。绑匪内部的分歧比他预想的还要严重,这无疑是机会。但同样的,绝望中的亡命之徒也更加危险。他必须做点什么,至少……要尝试影响局势。

心理博弈的第一课:让绑匪意识到,活着的“肉票”比死去的更有价值。

李维(董白)开始行动。他先是发出一声轻微的、带着痛苦的呜咽声:“唔……呃……”声音不大,但在寂静中足够传到隔壁。

争吵声戛然而止。

几秒钟后,沉重的脚步声靠近囚室的门。门上的小窗被粗暴地拉开一条缝,昏黄的油灯光芒透了进来,在黑暗中切出一片晃动的光斑。一只布满血丝的眼睛凑在缝隙处往里窥视。

“那两个小崽子醒了?”是那个嘶哑声音的绑匪。

李维(董白)立刻抓住机会。他没有像普通婴儿那样因为见到光而哭闹,反而抬起小脸,用那双在微光中显得异常沉静的眼睛,直直地“看”向门缝后的眼睛。然后,他用尽力气,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尽可能清晰的单音节:

“冷。”

这个字发音并不完美,带着婴儿特有的模糊,但在刻意控制下,足以让人听清含义。

门后的绑匪显然愣住了。

“老……老大!”嘶哑声音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听到没?刚才那小女娃……她是不是说了个‘冷’字?”

沉稳的脚步声靠近,另一只眼睛取代了前一只。被称为老大的绑匪透过门缝观察着囚室内。李维(董白)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眼神平静地回视,甚至又补充了一个哆嗦的动作,双手抱住自己小小的身体。

“……真是邪门。”老大的声音低沉,“董卓这孙女,据说生下来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特别安静,眼神也……不像个奶娃娃。”

“该……该不会是什么妖孽吧?”第三个绑匪的声音从稍远处传来,带着迷信的恐惧,“我听说有些孩子天生早慧,是前世没喝够孟婆汤,带着记忆投胎的……”

“闭嘴!少在那自己吓自己!”老大呵斥道,但他的语气中也透露出一丝不确定。他盯着李维(董白)看了几秒,突然开口,像是在试探:“小丫头,你能听懂我们说话?”

李维(董白)没有立刻回应。他需要把握好度,既要展现“异常”来引起重视(从而增加生存价值),又不能表现得太过“妖异”而引发恐惧性灭口。他缓缓眨了眨眼,然后艰难地、幅度很小地点了一下头。

门后的呼吸声明显加重了。

“他娘的……”老大低骂一声,“还真是个怪胎。”但他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语气变得有些复杂,“能听懂话……也许反倒是件好事。”

“好事?”嘶哑声音不解。

“蠢货!”老大压低声音,“她能听懂话,就意味着能沟通!现在外面搜得这么紧,万一……万一咱们真被逼到绝路,她说不定能成为咱们和董卓谈判的筹码!一个会说话、能听懂条件的肉票,比一个只会哭的奶娃娃有价值多了!”

李维(董白)心中微微一松。第一步成功了。他成功地在绑匪心中埋下了“这个孩子特殊,活着更有用”的念头。虽然这并不能保证安全,但至少降低了被随意“处理掉”的几率。

“可……可是老大,就算她能听懂,她也只是个奶娃娃啊!”第三个绑匪依旧不安,“而且你看她那眼神……看得我头皮发麻……”

“够了!”老大不耐烦地打断,“去弄点吃的来,别把这两个小祖宗饿死了。尤其是那个小的(指李维),盯着点。还有,把声音放轻点,外面现在到处都是耳朵!”

门缝被重新关上,油灯的光芒消失,囚室再次陷入黑暗。但李维(董白)能听到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是有人离开去取食物,剩下的两人则继续在隔壁低声交谈,但语气比之前缓和了一些,话题也转向了如何应对当前局面。

段萤在黑暗中小声问:“小白白……刚才……刚才是不是有光?还有人在说话?”

李维(董白)没法回答她复杂的问题,只能用头轻轻蹭了蹭她的脸颊,算是安抚。段萤似乎领会了这简单的肢体语言,她重新安静下来,但抱着李维的手臂依旧没有松开。

时间在寒冷和黑暗中缓慢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半个时辰,也许更久——外面传来了新的动静。这一次,不是绑匪的交谈声,而是来自更远的地方,穿过厚厚的墙壁和层层阻碍,隐隐约约传来的声音:

“这边查过了吗?!”

“回校尉,前面三间都是空的,堆满了破木头!”

“继续搜!每一寸地皮都不准放过!刺史有令,找到小姐者,赏千金,授百人将!”

那是士兵的呼喊声,中气十足,带着军人的铿锵。声音虽然模糊,但方向似乎正在朝这边靠近!

李维(董白)的心脏猛地一跳。曙光乍现!阿翁的搜捕队伍就在附近!

段萤也听到了,她抬起头,在黑暗中茫然地转向声音传来的方向:“小白白……你听到没有?好像……好像有人在喊‘刺史’?是董爷爷吗?董爷爷来找我们了?”她的声音里重新燃起了希望,颤抖也减轻了些。

“唔……”李维(董白)发出肯定的声音,同时用小手紧紧握住了段萤的手。他必须让段萤保持镇定,不能让她因为激动而做出什么意外的举动。

但希望的到来,往往伴随着危险的加剧。

隔壁的绑匪显然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短暂的死寂后,爆发了比之前更加激烈的争吵。

“你听见了吗?!你听见了吗!”嘶哑声音几乎是在尖叫,虽然压低了,但其中的恐慌无法掩饰,“就在外面!说不定下一个就搜到这里了!老大!不能再等了!”

“冷静点!”老大的声音也失去了沉稳,带着急促,“现在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那你说怎么办?!在这里等死吗?!”第三个绑匪的声音充满绝望,“要我说,趁现在还有时间,赶紧把那两个小崽子处理了!然后我们分开跑,能跑一个是一个!总比在这里被一锅端了强!”

“你疯了?!杀了她们,我们就彻底没有退路了!董卓会追杀我们到天涯海角!”老大吼道。

“不杀她们,我们现在就要死!”第三个绑匪针锋相对,“你以为董卓找到我们后,会因为我们没杀他孙女就放过我们?别天真了!咱们干的是绑票!是死罪!横竖都是死,不如拉个垫背的,黄泉路上也不亏!”

“你……!”老大的声音气急败坏。

紧接着,外面传来肢体碰撞和扭打的声音,还有压低的怒骂。绑匪们内讧了!

李维(董白)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机会与危机同时降临!绑匪内讧会削弱他们的力量,但也可能促使那个最绝望的家伙铤而走险,直接冲进来行凶!

他必须立刻行动!

李维(董白)开始用力挣扎,试图从段萤的怀抱中挣脱出来。段萤被他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小白白?你怎么了?你……你要去哪里?”

李维(董白)没法解释,他只能一边挣扎,一边用另一只手摸索着,探入自己襁褓的内层。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董卓留下的那柄短刃还在。他用小手紧紧握住刀柄,但因为手掌太小,只能勉强握住,无法像成年人那样挥舞。

就在这时——

“砰!”

囚室的门被一股巨力猛地从外面踹开!

昏黄的油灯光芒伴随着一个踉跄的身影一起涌了进来。是那个声音嘶哑的绑匪!他脸上蒙面的黑布歪斜着,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充满疯狂的眼睛。他手中握着一把生锈的短刀,刀尖指着囚室内的两个孩子,呼吸粗重。

“妈的……老子先送你们两个小杂种上路!”他低吼着,就要冲过来。

绝地反击,正式开始!

李维(董白)的大脑在瞬间高速运转。硬拼绝对不行,对方是成年男性,就算拿着生锈的刀,对付两个婴儿也绰绰有余。他必须利用环境,利用身边唯一的“武器”——段萤。

“螢儿!”李维(董白)用尽最大的力气,喊出了他目前能发出的最清晰的音节,同时用空着的那只手,猛地指向冲过来的绑匪,“怕!”

这是一个极其简单的指令,但结合当前情境和段萤对他的信任,足够了。

段萤原本就被破门而入的绑匪吓呆了,听到李维(董白)的喊声,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顺着李维手指的方向,“看”向了那个面目狰狞、持刀冲来的男人。

“呀啊啊啊——!!!”

三岁女孩的尖叫声在狭小的囚室里炸开,刺耳无比。与此同时,段萤做出了一个让李维(董白)都瞠目结舌的动作——她猛地闭上了眼睛,像是要把可怕的景象隔绝在外,然后双手抱着头,整个人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朝着绑匪的方向,闭着眼睛、毫无章法地胡乱挥舞着手臂,蹬踏着小腿,哭喊着冲了过去!

“走开!坏蛋!走开!不要过来!螢儿怕!呜哇哇哇——!!!”

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完全是吓坏了的孩童本能反应,毫无技巧可言,甚至可以说笨拙得可笑。但在段萤那身完全不讲道理的怪力加持下,效果是毁灭性的。

闭着眼睛的段萤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打哪里,她的小拳头和小脚丫在空中毫无目标地挥舞踢踏。然而,那个嘶哑绑匪正好冲到她面前,猝不及防之下——

“砰!”

一只小小的拳头,以与其体积完全不符的恐怖力道,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绑匪持刀的手腕上。

“咔嚓!”

清晰的骨裂声在哭喊声中显得格外渗人。

“啊——!!”绑匪发出比段萤凄厉十倍的惨叫,手中的锈刀脱手飞出,哐当一声掉在远处的草垫上。他的手腕以一个诡异的角度弯曲着,剧痛让他瞬间失去了大半战斗力。

但这还没完。

因为段萤是闭着眼睛冲过来的,她完全没看到自己打中了对方,也不知道对方已经受伤。她只是遵循着“把可怕的东西赶走”的本能,继续挥舞着手臂,哭喊着往前“冲”。

“走开!走开!”

“噗!”

又是一拳,这次歪打正着,砸在了绑匪的小腹上。

“呕……!”绑匪眼球暴突,胃里的酸水都喷了出来,身体弓成了虾米。

紧接着,段萤胡乱蹬踏的小脚,一脚踢在了绑匪的膝盖侧面。

“咔嚓!”又是一声脆响。

绑匪惨叫着,如同被砍倒的木头般,轰然倒地,抱着扭曲的手腕和膝盖,在地上痛苦地翻滚、抽搐,再也站不起来了。而段萤,因为闭着眼睛往前冲得太猛,又失去了“目标”的阻力,自己一个趔趄,“噗通”一声摔倒在草垫上,离倒地的绑匪只有两步远。她还在闭着眼睛哭喊,小手小脚还在无意识地乱挥乱蹬,好几次差点踢到绑匪的脸。

李维(董白)看得眼角直抽。这画面……也太他妈具有冲击力了。一个三岁女娃,闭着眼睛哭喊着乱打一气,就把一个持刀成年壮汉给放倒了,而且废得相当彻底。这功劳……确实全是段萤的,但她展现的方式,绝对是“可爱又可怜”到了极点——如果忽略那骨裂声和绑匪的惨叫的话。

不过,现在不是吐槽的时候。战斗还没结束!

门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怒吼:“老三!你他妈在干什么?!”是那个老大的声音。显然,他听到了同伴的惨叫和段萤的哭喊,意识到出事了。

李维(董白)立刻扭头看向门口。只见那个被称为老大的绑匪出现在门口,手中握着一柄更精良的短刀,脸上蒙面布下露出的眼睛充满惊怒和杀意。他一眼就看到倒地惨嚎的同伴,以及坐在不远处草垫上、刚刚停止哭喊、正茫然睁眼不知发生了什么的段萤。

至于李维(董白)——一个不到半岁、趴在草垫上的女婴,则被老大下意识地忽略了。毕竟,刚才制造了那么大动静的,怎么看都是那个三岁的女孩。

“小杂种……找死!”老大低吼一声,目光锁定了段萤,持刀就要冲过来。他显然认为段萤才是最大的威胁。

就是现在!

李维(董白)动了。他用尽全身力气,以最快的速度朝着掉落在不远处草垫上的、那把生锈的短刀爬去!婴儿爬行的速度很慢,姿势也很笨拙,但在这一刻,求生的意志压倒了一切。他小小的身体在粗糙的草垫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

“嗯?”老大正要扑向段萤,眼角余光瞥见了李维(董白)的动作。他先是一愣,随即眼中闪过一丝荒谬——一个奶娃娃,爬向一把刀?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这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原来是你这小妖孽在搞鬼!”老大瞬间改变了目标,他认为李维(董白)才是主谋,必须先控制住!他脚步一转,放弃段萤,大步冲向正在艰难爬行的李维(董白),大手伸出,就要去抓他的襁褓。

李维(董白)的心跳到了嗓子眼。距离锈刀还有一臂的距离!来不及了!

千钧一发之际——

“不许你欺负小白白!”

刚刚睁开眼、还没完全搞清状况的段萤,看到那个“坏蛋”要去抓李维(董白),保护朋友的本能瞬间压倒了一切。她忘记了自己刚才做了什么,也忘记了害怕,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像颗小炮弹一样冲向老大,伸出双手就要去推他。

老大早有防备,听到身后的风声,冷笑一声,看也不看,反手就是一肘向后击去!他这一下用了七分力,打算将这个力气似乎有点古怪的小女孩直接撞开。

“砰!”

手肘结结实实地撞在了段萤伸出的双手上。

然后,老大脸上的冷笑凝固了。

他感觉自己的手肘不是撞在了一个三岁小女孩的手上,而是撞在了一堵包着棉花的铁墙上!巨大的反震力传来,让他手臂发麻,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才稳住身形。而段萤,只是被他撞得后退了一小步,晃了晃,然后就站稳了,小脸上满是气愤,又冲了上来:“坏蛋!走开!”

“这……这他娘的是什么怪物?!”老大心中骇然。但他毕竟是刀口舔血的亡命徒,实战经验丰富,震惊过后立刻调整策略。他看出段萤虽然力气大得离谱,但战斗技巧为零,全凭本能。他不再硬碰硬,而是利用成年人的敏捷和体型优势,开始绕着她游走,手中的短刀寻找机会,目标依旧是威胁性“看似更大”的李维(董白)。

“滚开!”老大一边躲闪着段萤笨拙的扑抓,一边试图从侧面绕过她。

而就在这纠缠的几秒钟里,李维(董白)终于爬到了锈刀旁边。他没有试图去抓那把对他而言过于沉重的刀,而是做出了一个让老大意想不到的动作——他用小手猛地一推刀柄!

生锈的短刀在草垫上滑行了一段距离,恰好滑到了正踉跄后退、试图躲避段萤扑抓的老大的脚边!

老大全部的注意力都在段萤和李维(董白)身上,根本没注意到脚下滑来的刀。他后退的脚后跟,正好绊在了刀身上!

“呃!”老大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惊呼一声,向后仰倒!

机会!

李维(董白)眼中寒光一闪。他等的就是这个!在老大后仰倒地的瞬间,他用尽吃奶的力气,手脚并用地朝着老大倒下的方向扑去!不是扑向老大本人,而是扑向他手中因为失衡而微微松开的、那把更精良的短刀的刀柄附近!

与此同时,段萤看到“坏蛋”摔倒,想也不想,又闭着眼睛(她好像一紧张就爱闭眼),嘴里喊着“打坏蛋!”,整个人合身扑上,一屁股坐在了老大的胸口上!

“噗——!”老大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加上怪力加成)坐得差点背过气去,眼前发黑,手中的刀也彻底脱手。

而李维(董白),正好扑到了掉落在地的短刀旁边。他用两只小手,死死抓住了对他来说仍然过于宽大的刀柄。刀很沉,他几乎举不起来,但他不需要举起来。

老大被段萤坐在胸口,一时挣扎不起,他看到近在咫尺的李维(董白)抓住了刀,眼中终于露出了真正的恐惧。这个婴儿的眼神……太冷了!那不是孩童的眼神!

“你……你到底……”他嘶声道。

李维(董白)没有给他说完的机会。他双手紧握刀柄,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刀尖对准老大因为挣扎而微微张开的双腿之间——那个对任何男性来说都致命又脆弱的部位。

“下去!”李维(董白)内心怒吼一声,将刀狠狠往前一送!因为是婴儿,力量不足,这一下更多是依靠体重和刀自身的锋利。

“噗嗤!”

刀尖入肉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嗷呜呜呜——!!!!!”

老大发出了比之前那个绑匪凄惨十倍的、完全不似人声的惨嚎!他整个人像触电般剧烈抽搐起来,双手本能地捂向下体,脸上的肌肉因为极致的痛苦而扭曲成一团。

段萤被这突如其来的惨叫和身下剧烈的动静吓了一跳,她睁开眼睛,看到老大痛苦翻滚的样子,连忙从他身上爬下来,躲到一边,小脸煞白:“他……他怎么了?小白白,你做了什么?”

李维(董白)没有回答。他松开了因为反作用力而震得发麻的小手,短刀留在了老大的胯下。他冷冷地看着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发出不成声哀鸣的绑匪头目。这一下,虽然不足以致命(婴儿力气太小,入肉不深),但造成的剧痛和羞辱感,足以让这个成年男性暂时失去所有行动和反抗能力。

搞怪的桥段完成了,但战斗还没结束。李维(董白)的目光转向最开始被段萤废掉手腕和膝盖、此刻正拖着残躯、满脸恐惧试图爬向门口的那个嘶哑绑匪。

那个绑匪看到老大那副惨状,吓得魂飞魄散,求生本能让他不顾一切地往外爬。

不能让他出去报信,或者引来可能存在的第三个绑匪!

李维(董白)再次爬动起来。这次的目标,是那把还插在老大胯下的短刀。他爬过去,用尽全身力气,双手握住刀柄,猛地向外一拔!

“呃啊——!”老大再次发出惨哼,晕了过去。

李维(董白)双手拖着沾血的短刀,转身,朝着门口那个正在艰难爬行的嘶哑绑匪爬去。他的速度很慢,但配合着拖行利刃在地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以及他脸上那与其年龄绝不相符的冰冷眼神,形成了一幅无比诡异而令人胆寒的画面。

那嘶哑绑匪回头看到这一幕,瞳孔骤缩,吓得几乎失禁:“怪……怪物!别过来!你别过来!”他拼命用手扒拉着地面,想要逃离。

但李维(董白)还是缓慢而坚定地爬到了他身边。绑匪想用还能动的那只手推开他,但李维(董白)提前预判,猛地将手中的短刀向前一递——不是刺,而是用刀锋划过了绑匪伸来的手掌。

“啊!”绑匪吃痛缩手。

李维(董白)抓住这个空隙,再次双手握紧刀柄,这一次,他的目标是更致命的地方。他没有丝毫犹豫,将刀尖对准了绑匪暴露出来的脖颈侧面,用尽最后的力量,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了上去,同时狠狠一划!

“嗤——!”

温热的液体喷溅出来,溅了李维(董白)一脸一身。绑匪的挣扎戛然而止,身体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囚室里,瞬间安静下来。

只剩下段萤压抑的、害怕的抽泣声,以及李维(董白)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他小小的身体跪坐在血泊旁,双手依旧紧紧握着那柄沾满鲜血的短刃。脸上、襁褓上,都是斑斑点点的暗红色。他抬起头,看向门口的方向,眼神中还残留着杀戮后的冰冷,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茫然。

成功了……绑匪全灭了。但代价是……

就在这时——

“砰!!!!!!”

囚室那扇本就破旧的木门,被一股难以想象的巨力从外面猛地撞开!木屑纷飞,门板直接脱离了铰链,轰然向内倒塌!

刺眼的火把光芒如同潮水般涌入,瞬间驱散了囚室内所有的黑暗!

董卓那雄壮如山、布满怒容与焦灼的脸庞,段颎那震惊而锐利的眼神,以及他们身后全副武装、刀剑出鞘的西凉亲兵们,全都定格在了门口。

他们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囚室内的景象牢牢吸引,再也无法移开——

满地狼藉,草垫上沾染着刺目的鲜血。

一个成年男子蜷缩在角落,胯下插着一把小刀(李维之前用的是老大的刀,他自己的短刃还藏在身上),生死不知;另一个男子脖颈处一片血肉模糊,显然已气绝身亡。

三岁的段螢缩在另一个角落,小脸上沾着泪痕和灰土,正害怕地看着门口。

而在这片血腥景象的中央……

一个不到半岁、浑身溅满血点、襁褓染红的女婴,正双手紧握着一柄与其体型完全不符的染血短刃,小小的身体跪坐在血泊旁,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火光跳跃,映照着她那双异常沉静、却仿佛还残留着未散尽杀意的眼眸。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分割線)

砰——!!!!!!

木屑如同炸裂的烟花般向囚室内飞溅,沉重的门板在令人牙酸的断裂声中向内轰然倒塌,激起满地尘埃。火把的光芒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将这片被黑暗统治了不知多久的狭小空间彻底吞没。

光与影的骤然切换,让囚室内外的所有人都出现了刹那的失明与失声。

董卓保持着抬脚踹门的姿势,雄壮的身躯堵在门口,如同一尊即将爆发的火山。他脸上的肌肉因为盛怒和焦灼而紧紧绷着,虬结的青筋在额角跳动,那双惯于在沙场上睥睨生死的虎目之中,此刻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火焰——他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甚至预想了孙女儿可能遭受虐待、奄奄一息的惨状,并在心中将那尚未谋面的绑匪用最残酷的刑法凌迟了千百遍。

段颎紧随其后,左手按着腰间的环首刀刀柄,右手下意识地前伸,似乎想要第一时间护住什么。他那张饱经风霜、惯于不动声色的脸上,此刻也写满了压抑不住的惊怒与忧虑。螢儿……他的螢儿……

然而,当他们的视线适应了光线,穿透弥漫的尘埃,看清囚室内的景象时——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停止了流动。

所有预想的画面,所有积攒的怒吼,所有即将爆发的行动,都在这一瞬间,被眼前超乎理解、诡异绝伦的现实狠狠扼住喉咙,硬生生堵回了胸腔。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血。

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血迹,星星点点地溅落在发霉的草垫上,在昏黄跳跃的火光下呈现出一种妖异的色泽。浓重的、新鲜血液特有的铁锈腥气,混杂着陈年污垢的腐败味道,扑面而来,刺激着每个人的鼻腔。

接着,是倒在地上的两具人体。

靠近门口的那一个,面朝下趴着,脖颈处一片狼藉,深色的液体从那个可怕的创口蔓延开来,浸湿了一大片草垫,显然早已没了声息。他的姿势扭曲,一只手向前伸着,似乎死前还在徒劳地想要爬向门口。

稍远一些的角落里,另一个男人蜷缩成一团,身体时不时地剧烈抽搐一下,发出微弱而痛苦的呻吟。他的双手紧紧捂在胯下,指缝间隐约可见一截短刀的刀柄,以及不断渗出的、同样暗红的血迹。他的脸扭曲得不成人形,双眼翻白,口水混合着血沫从嘴角淌下,显然正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剧痛,离彻底失去意识或死亡也只有一线之隔。

这幅景象已经足够骇人,足以让久经沙场的西凉悍卒们瞳孔收缩。

但真正让董卓、段颎以及他们身后所有亲兵如遭雷击、浑身血液几乎冻结的,是处于这片血腥景象中央的两个小小身影。

在靠近内侧墙壁的角落,段颎的女儿段螢,正瑟缩在那里。她的小脸上沾满了灰土和泪痕,头发凌乱,华美的衣裙也变得脏污不堪。她似乎被破门的巨响吓呆了,正睁着一双圆圆的大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门口突然出现的、全副武装的大人们,小嘴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看到段颎,她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被更多的茫然和害怕取代——眼前的一切,对她三岁的心智来说,冲击太大了。

而就在段螢前方不到五步远的地方——

董卓的孙女,那个出生刚满五个月、应该还在襁褓中咿呀学语、需要人时刻呵护的董白……

她背对着门口,小小的身躯跪坐在草垫上。

她那身原本精致的婴儿襁褓,此刻已经被暗红色的血点浸染得斑驳陆离。有些血点溅得很高,甚至落在了她白皙稚嫩的侧颈和耳廓上,与婴儿特有的柔软肌肤形成触目惊心的对比。

她的双手,正紧紧握着一柄对她而言过于巨大、过于沉重的短刃。那是军中制式的环首短刀,刀柄比她的拳头还要粗,刀刃比她的小臂还要长。刀身上沾满了黏稠的血迹,正顺着锋刃缓缓汇聚,滴落在她身前的草垫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在死寂的囚室里清晰得令人心头发毛。

而她,似乎刚刚完成某个动作,正缓缓地、以一种与婴儿绝不相符的、带着某种沉重疲惫又异常冷峻的姿态,抬起了头。

火把的光在她脸上跳跃,照亮了她沾染血污的小脸,更照亮了她那双眼睛。

没有婴儿应有的懵懂、恐惧或哭泣。

那双眼睛异常清澈,却又深不见底。瞳孔在光线刺激下微微收缩,里面残留着一丝尚未完全散去的、冰冷得如同西凉冬日寒冰般的锐意,以及更深处的、仿佛抽离了情感的、审视般的平静。那眼神扫过门口,扫过董卓,扫过段颎,扫过每一个惊愕的士兵,最后,似乎微微定格在董卓那张写满难以置信的脸上。

然后,那眼神深处,冰封的锐意如同春雪消融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疲惫,一丝微不可查的茫然,以及……一种难以形容的、仿佛确认了什么的松懈。她的小手微微一松,那柄染血的短刃“哐当”一声掉落在她身前的血泊中。

“……”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声,门外隐约传来的远处搜捕的喧嚣声,以及囚室内那个胯下中刀者微弱断续的呻吟声。

所有冲进来的西凉兵都僵在了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他们握着刀剑的手还保持着战斗姿态,但脸上的表情却是一片空白,眼神在满室血腥、倒地匪徒、哭泣女童和那个手持(刚刚放下)血刃的婴儿之间来回移动,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一种近乎荒诞的骇然。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谁杀了这些绑匪?那个不到半岁的小小姐?这怎么可能?!

段颎是第一个从极度震惊中勉强找回一丝神智的人。他的目光迅速从诡异的董白身上移开,锁定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女儿身上。

“螢儿!”

他低吼一声,声音因为后怕和激动而有些变调,一个箭步冲了过去,丝毫不在意地上的血污,单膝跪地,张开双臂,将吓呆了的段螢紧紧抱入怀中。入手是女儿冰冷颤抖的小身体,段颎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

“螢儿!螢儿!阿父在这里!没事了!没事了!”段颎用粗糙的大手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柔和与急切,“有没有受伤?那些贼人有没有伤到你?告诉阿父!”

段螢被父亲熟悉的怀抱和气味包围,呆滞了片刻,随即“哇——”的一声,积压了许久的恐惧和委屈如同开闸洪水般爆发出来,嚎啕大哭。

“阿父……阿父……嗚哇哇……螢儿好怕……好黑……好冷……有坏蛋……坏蛋要打小白白……嗚嗚……”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手紧紧攥着段颎的衣襟,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语无伦次地诉说着。

“不怕不怕,坏蛋已经被……已经被……”段颎下意识地想说出“被阿父打倒了”,但话到嘴边却哽住了,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瞟向那片血腥的中心,以及那个静静跪坐在那里的、自己好友的孙女。他的喉咙有些发干,一个更加荒谬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

就在这时,董卓动了。

他像一尊沉寂了千年的石像突然被注入了生命,极其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踏入了囚室。沉重的战靴踩在沾染血污的草垫上,发出沉闷的“沙沙”声。他脸上的暴怒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几乎凝固的惊骇,以及深不见底的困惑。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维(董白),盯着她身上斑驳的血迹,盯着她脚边那柄染血的短刃,盯着她那双平静得可怕的眼睛。

每一步,都仿佛耗尽了极大的力气。

他终于走到了李维(董白)面前,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座山,将火光遮挡了大半,投下浓重的阴影,笼罩住那个小小的、血染的身影。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弯下了腰,动作僵硬得如同生了锈的傀儡。他那双能开硬弓、能握重戟、沾染了无数鲜血的大手,此刻竟微微有些颤抖。他伸出右手,没有先去抱孙女,而是先小心翼翼地、用食指和拇指的指尖,捏住了那柄掉落在血泊中的短刃的刀柄,将它轻轻提了起来。

刀很沉,沾血后更滑。但董卓握得很稳。他举起刀,凑到眼前,借着火光仔细查看。刀身上的血迹还未完全凝固,刀刃上几处细微的卷口和新鲜划痕清晰可见——这是刚刚经历过激烈使用的证据。而且,这刀……不是他留给白儿的那柄更小巧精致的短刃。这是绑匪的刀。

那么,现场另一个绑匪胯下插着的那柄……董卓的目光扫向角落那个奄奄一息的匪首,瞳孔又是一缩。

他缓缓将手中的刀递给身后一名亲兵,然后,再次将目光投向李维(董白)。这一次,他的视线落在了李维(董白)那双沾着血污、空空如也、此刻正微微蜷缩着的小手上。

董卓的呼吸猛地一滞。

他忽然想起,自己离别前交给女儿保管、嘱咐待白儿长大后再给的那柄贴身的、锋利的、更适合防身的短刃。

一个可怕的、不可思议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他的脑海。

他的大手再次伸出,这一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轻轻拨开了李维(董白)身上那件血迹斑斑的襁褓外层。

昏黄的光线下,在襁褓内侧紧贴婴儿肌肤的隐蔽夹层里,一抹熟悉的、冰冷的金属光泽,隐约闪现。正是他那柄贴身短刃的刀柄末端!

“……”

董卓的手僵在了半空中。他维持着弯腰的姿势,如同被冰水从头浇到脚,一股寒意沿着脊椎骨窜上头顶,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在瞬间倒竖起来!

这柄刀……白儿一直贴身藏着?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怎么会……怎么可能懂得藏刀?又怎么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里?

联想到刚才进门时看到的那一幕——白儿手握血刃,跪坐尸旁,眼神冰冷——再结合眼前这藏匿的短刃和倒毙的绑匪……

难道……

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一个不到半岁的婴儿,怎么可能杀得了两个成年亡命徒?这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但……这满室的血腥,这匪夷所思的伤口,这柄被贴身藏匿的刀,还有白儿那绝不属于婴儿的眼神……又该如何解释?

“叔……叔父?”一个颤抖的声音在门口响起,是闻讯赶来的董璜。他挤在士兵后面,伸头看到囚室内的惨状,尤其是董卓那僵硬诡异的背影和满地鲜血,吓得脸色比纸还白,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这……这是……小姐她……没事吧?”他的声音充满了心虚和后怕,目光躲闪,不敢去看地上匪徒的脸,生怕被人认出与他有关。

董卓猛地回头,那双因为极度震惊和混乱而显得有些空洞的眼睛,在接触到董璜的瞬间,骤然爆发出如同实质的、狂暴的杀意!

“查!”董卓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但其中的寒意却让整个囚室的温度骤降,“给某查清楚!这两个杂碎是怎么死的!每一处伤口都给某看明白了!还有,立刻去请随军医匠过来!快!”

最后那个“快”字,如同惊雷炸响,吓得门口的士兵和董璜都是一个激灵。

“诺!”几名亲兵反应过来,强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立刻上前开始检查现场。他们毕竟是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兵,最初的震撼过后,开始用专业的眼光审视。

而董卓,在下完命令后,再次将全部注意力放回了李维(董白)身上。他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惊骇、困惑、疑虑、审视、后怕、庆幸……种种情绪如同漩涡般在那双虎目中翻腾交织。

他看到了孙女眼中那迅速褪去的冰冷,看到了她脸上残留的疲惫和茫然,也看到了她小小的身体在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脱力,抑或是……别的什么。

最终,那深不见底的审视和疑虑,被一种更加汹涌的、失而复得的庆幸和后怕所淹没。

无论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无论这其中有多少无法解释的诡异……他的白儿,还活着。这就够了。

董卓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中满是血腥味。他不再犹豫,伸出那双微微颤抖的大手,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世间最易碎的珍宝般,将跪坐在血泊中的李维(董白)轻轻抱了起来。

入手是意料之中的轻,但襁褓上黏腻冰冷的血迹触感,却让他心头再次一抽。他将李维(董白)紧紧搂在怀中,用自己的胸膛和臂弯为她隔绝开身后那一片血腥和众多惊疑不定的目光。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小小身体先是僵硬了一瞬,随即慢慢放松下来,甚至将沾着血污的小脸轻轻靠在了他的颈窝处,发出一声细微的、仿佛叹息般的“咿……”声。

这细微的、依赖般的举动,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董卓被震惊和混乱充斥的心湖,激起一片酸涩的涟漪。他抱得更紧了些,用自己厚重的大氅将孙女整个裹住。

“段公。”董卓抱着李维(董白),转向另一边已经安抚住段螢的段颎,声音恢复了惯有的低沉,但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令爱可还好?”

段颎抱着还在抽噎的段螢站起身,脸色凝重地点点头:“受了惊吓,身上有些擦伤淤青,幸无大碍。”他的目光扫过被董卓裹在大氅里的董白,又看了看地上匪徒的惨状,欲言又止,最终还是低声道:“董兄,此地不宜久留,先带孩子离开为好。至于这里……”他顿了顿,“需得仔细勘验。”

“某明白。”董卓沉声道,眼神阴鸷地扫过整个囚室,“此处,给某封起来!没有某的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出!李傕!”

“末将在!”李傕连忙上前。

“你带人留守此处,等医匠过来验看。每一个细节,每一处伤口,都给某记清楚了!还有,搜查整个仓库,看看有无其他线索、同党!”董卓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郭汜、张济!”

“末将在!”

“带人继续搜捕可能逃窜的余孽!扩大搜索范围!某倒要看看,这狄道城里,还藏着多少不怕死的魑魅魍魉!”

“诺!”

命令一道道下达,士兵们如同上了发条般开始行动。现场被迅速控制,隔离。

而董卓抱着李维(董白),段颎抱着段螢,在一队精锐亲兵的护卫下,转身走出了这间充满血腥和诡异的囚室。

当他们踏出仓库,重新接触到外面清凉的夜风和漫天星光时,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深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那股血腥和腐臭的味道彻底置换掉。

段螢在父亲怀里,小声抽噎着,断断续续地、用她那特有的、带着浓浓鼻音和童稚的语调,开始向段颎描述之前的经历:

“阿父……里面好黑……螢儿怕……有个坏蛋,脸上蒙着布,好凶……他拿着刀,要打小白白……螢儿害怕,就……就闭着眼睛,用手乱打……不知道打到哪里了,坏蛋就叫得好大声……后来,又有一个坏蛋进来,也要打小白白……螢儿又闭着眼睛去打……然后……然后小白白……她爬到那边,拿了坏蛋掉在地上的刀……螢儿没看清……好像……好像小白白把刀……弄到坏蛋身上了……有好多血……螢儿好怕……”她的描述颠三倒四,充满了孩童的视角和恐惧,但关键的信息却模糊地指向了两个方向——她闭着眼睛的“乱打”,以及董白“爬过去拿刀”。

段颎听得眉头紧锁,一边轻拍女儿安抚,一边与董卓交换了一个极其复杂的眼神。

董卓沉默地听着,抱着李维(董白)的手臂不自觉地又收紧了些。他能感觉到怀里的孙女异常安静,只是将脸埋在他的颈窝,一动不动,仿佛睡着了一般。但那微微起伏的小小胸膛,和透过衣料传来的温热,提醒着他,她还活着,就在这里。

这时,随军的医匠背着药箱匆匆赶来,向董卓和段颎行礼后,便立刻被李傕引进了囚室。

约莫一刻钟后,医匠脸色苍白、眼神中带着挥之不去的惊疑走了出来,来到董卓面前,躬身低声禀报,声音都有些发颤:

“启禀主公、段将军……已初步验看完毕。”

“讲。”董卓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是。”医匠咽了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稳,“两贼,一死一重伤将死。死者的致命伤在颈侧,伤口……颇为奇特,入肉不深,但恰好切断了要害,导致失血过快而亡。从伤口形状和力道看……不似成人利刃挥砍所致,倒像是……被不甚锋利之物反复切割,或……被巨力拖拽划开?”他自己说着都觉得荒谬,语气充满了不确定性,“而且,死者手腕骨、膝盖骨均有粉碎性骨折,似是遭……巨力撞击所致。”

董卓和段颎的脸色更加凝重。

医匠继续道:“另一重伤者,胯下……中刀。刀入肉约一寸半,未伤及更深脏腑,但……部位特殊,剧痛难当,加之失血,恐也难撑过今夜。其手腕亦有一处严重淤伤骨裂。此外,二人身上另有多处轻微擦碰淤青,似……似被孩童拳脚所致。”

孩童拳脚?巨力撞击?不似成人的伤口?

每一个词,都像一把重锤,敲在董卓和段颎的心头,将他们引向那个他们极力想否认、却又不断被证据指向的、匪夷所思的结论。

医匠说完,垂首而立,额角已见冷汗。他行医多年,验伤无数,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情形。

现场再次陷入一片压抑的沉默。只有夜风吹过巷弄的呜咽声,和远处士兵搜查的隐约响动。

董卓低头,看向怀中似乎已经睡着的李维(董白)。火把的光映照着她沾染了血污的恬静侧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此刻的她,看起来和一个普通的、疲惫入睡的婴儿没有任何区别。

但董卓知道,有什么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狄道城深邃的夜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震惊、困惑、疑虑、审视、后怕、庆幸……最终,都化为一种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可能找回的,不仅仅是一个孙女。

或许……是一个连他都无法完全理解的、超出常理的“存在”。

夜风吹拂着他额前的乱发,他抱着孙女的臂膀坚实如铁,但内心却掀起了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

这一夜,狄道城内的搜捕还在继续,但真正的风暴,或许才刚刚在董卓的心中酝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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