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的到来,暂时转移了林哲带来的紧张感。
白钰见老人神色仍带着几分局促,便主动上前扶了扶她的胳膊,将人请到柜台后的茶座边。
她从柜台下取出一套素雅的白瓷茶具,沸水注入茶壶时发出轻微的声响,茶叶在水中缓缓舒展,很快泡出一杯温热的茉莉花茶,推到老人面前:“奶奶,先喝口茶暖暖身子,慢慢说。”
茶香中,老妇人握着温热的茶杯,指尖感受到瓷壁的暖意,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我叫文秀英,”老妇人低头摩挲着那支裂开的竹笛,笛身暗红色的木质纹理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温润,她声音轻柔地讲述起来,“这支笛子,是我哥哥文远山年轻时最心爱的东西。”
“他比我大五岁,打小就喜欢摆弄乐器,别的都不拿手,唯独吹笛子,一学就会,还吹得一手好曲子。”
“小时候,每到夏夜乘凉,院子里的老槐树枝叶茂密,筛下细碎的月光,他就坐在竹椅上吹笛子,我趴在他腿边,手里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西瓜,听着笛声顺着晚风飘远,连墙角的蝉鸣都好像轻了几分……那声音,真好听啊。”
文奶奶的眼神飘向窗外,仿佛穿越了数十年的时光,落在了遥远的童年夏夜。
“后来,到了六九年,响应号召,他作为知青下乡去了北大荒。”
“临走那天,火车站人挤人,他背着简单的行囊,把这支笛子郑重地塞到我手里,说‘秀英,替哥保管好,等哥在那边安顿好了,就回来吹给你听’。”
“我攥着笛子,看着火车开走,直到看不见影子,眼泪才忍不住掉下来。”
“这一去,就是好多年。”
“他在北大荒扎根,成了家,有了孩子,忙着生计,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们兄妹俩,就这样隔着千山万水,只能靠偶尔的书信联系。”
“后来他病了,病得很重,家里人打来电报,我连夜赶去东北见他最后一面。”
“病房里很安静,他瘦得不成样子,拉着我的手,眼神一直落在我随身带的这支笛子上,嘴唇动了动,好像有好多话想说,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就这么走了。”
文奶奶的声音哽咽了,她用袖子轻轻擦了擦眼角的湿润:“这笛子,就成了他留给我最后的念想。”
“这些年我一直好好收着,平时舍不得拿出来,生怕磕着碰着。”
“前些天收拾柜子,不小心手一滑,笛子掉在地上,就裂了这么一道缝……我心疼得好几晚没睡着觉。”
“姑娘,我总琢磨着,我哥他临走前那样看着笛子,是不是有什么心愿没说出口?是不是还有什么话想对我讲?”
“我总觉得,这笛子跟着他这么多年,肯定知道些什么……我听老街坊说你这儿有点特别,能帮人解开旧物的心事,就冒昧找来了。”
“你能不能……帮我‘听听’?”
又是一个承载着深厚亲情和未竟遗憾的故事。
白钰看着那支暗红色的竹笛,笛尾的裂痕清晰可见,能清晰地感受到文奶奶话语中那份跨越生死的牵挂。
她伸出手,轻轻接过竹笛,指尖触碰到那道裂痕时,一股苍凉、辽阔而又带着深切思念的情绪涌上心头——那是北大荒漫天的风雪,是青春岁月里的无奈与怅惘,是生命尽头欲言又止的无言遗憾。
然而,除了这种真切的整体情绪,并没有更具体的“话语”或连贯的画面浮现。
她的能力,似乎更像是一种情感共情,只能感知到旧物承载的核心情绪,而非直接读取具体的想法或场景。
白钰沉吟片刻,没有立刻给出虚幻的希望,她坦诚地看着文奶奶:“文奶奶,我可能没法直接‘听’到远山爷爷想说的具体话语。”
“但是,这支笛子确实承载了他对你、对过往岁月的深厚感情,这份心意是真切的。”
“或许,我们可以换个思路找找答案。”
她轻轻抚摸着光滑的笛身,继续说道:“您刚才说,远山爷爷最怀念的,是小时候在院子里吹笛子给您听的时光。”
“如果……我们能找到他当年最爱吹的那几首曲子,或者找找他当年在北大荒时,有没有留下过什么和笛子相关的线索,比如手抄的乐谱、写给家里的信件,或者问问他在那边的子女,有没有听他提起过什么未了的心愿?”
“也许,答案就藏在这些共同的记忆里。”
文奶奶的眼睛亮了一下,脸上露出久违的希冀:“曲子……我记得!”
“他当年常吹的有两首,一首是《姑苏行》,旋律特别悠扬,还有一首是《扬鞭催马运粮忙》,听着就热闹。”
“乐谱……我想起来了,他下乡前,确实有个自己手抄的乐谱本子,上面记着他会吹的所有曲子,不知道还在不在老家的旧箱子里……”
“我回头就回老家翻翻,说不定能找着。”
找到了明确的方向,文奶奶的情绪明显振奋起来,说话的语气也轻快了不少。
白钰和她互留了联系方式,约好等她回老家找到那个乐谱本子,再拿来店里一起研究,看看能不能从中发现更多线索。
送走满怀希望的文奶奶,白钰轻轻舒了口气,转身准备收拾茶具,却发现林哲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她身后不远处。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眼神里带着说不清的探究。
“白小姐很擅长倾听。”林哲先开了口,语气平淡,听不出是单纯的赞赏还是另有深意。
“而且,似乎很会引导人找到‘情感出口’,帮人梳理清楚思路。”
白钰心里一紧,面上却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开旧物店的,每天接触的大多是带着回忆来的客人,听得最多的就是这些藏在旧物背后的故事。”
“听得多了,自然就明白,老人们心里最看重的是什么。”
“有时候,他们缺的不是一个标准答案,只是一个愿意认真倾听的人,和一点能帮他们往前走的思路。”
林哲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目光再次快速扫过店内的货架,掠过那些摆放整齐的旧物件,忽然问道:“白小姐,您这家‘忘忧旧物阁’开了多久了?”
“我看这些旧物,很多都很有年头,做工也精细,不像是一般市面上能轻易收到的。”
“这里面有没有什么……特别有来历的物件?比如,是祖辈传承了好几代的,或者流传着什么奇异传说之类的?”
他终于开始切入正题了!
白钰心里立刻警觉起来,几乎可以肯定,林哲绝不仅仅是为了什么“老城区手艺人”的专题而来。
他分明是在找什么特定的东西,或者,是在专门打听某一类“特殊”的旧物。
难道……他真的和那个神秘的梅花印记有关?
白钰决定以退为进,半真半假地回应:“店是我外婆传下来的,算起来也有几十年了。”
“有些东西确实是老一辈留下来的,具体是什么来历、有什么故事,我外婆没详细说过,我也说不清。”
“至于奇异传说……”她笑了笑,语气带着几分随意,“林记者是文化人,应该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说法吧?”
“在我看来,旧物最大的价值,从来不是什么传说,而是它承载了普通人的记忆和感情,这才是最珍贵的。”
林哲深深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判断她话里的真假,过了几秒,他没有继续追问这个话题,而是话锋一转:“听说前段时间,有一位陈老先生在您这里,了却了一桩关于他亡妻的心事?”
“不知道方不方便透露一下,您是怎么帮助他的?”
“这种温暖的故事,或许可以作为我专题里一个很感人的案例,让更多人了解到老城区的人情味儿。”
他果然知道了陈老先生的事!
白钰的心跳不由得快了几分。
消息来源到底是哪里?是陈老先生年纪大了,和老街坊聊天时不小心说漏了嘴?还是林哲通过其他渠道调查过自己?
白钰心中警铃大作,她很清楚,绝不能把花生模子的秘密,还有自己能感知旧物情感的特殊能力说出来。
她迅速在心里组织了语言,编造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陈伯伯啊,他就是太思念过世的老伴了,心里憋着事儿放不下。”
“我其实没帮上什么大忙,就是平时有空陪他聊聊天,听听他讲年轻时候的故事。”
“后来整理他老伴留下的旧东西,偶然发现了几张西湖的老照片和几封旧信,才知道他老伴年轻时有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叫淑梅,后来失联了。”
“我就建议他试着找找这位老朋友,也算给老人一个念想。”
“至于能不能找到,我一开始也没把握,主要还是靠他自己愿意去尝试,慢慢走出来。”
林哲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柜台面上轻轻敲了敲,节奏缓慢,像是在细细思索,又像是在判断她的话是否可信。
就在这时,白钰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打破了店内短暂的安静。
屏幕上显示的是陈老先生的号码!
真是说曹操曹操到。
白钰立刻向林哲道了声歉:“不好意思林记者,我先接个电话。”
说完,她走到一旁,按下了接听键。
电话那头,陈老先生的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甚至有些语无伦次:“白姑娘!白姑娘!有消息了!终于有淑梅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