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槐荫市的午后,阳光正好。透过“时光”咖啡馆巨大的玻璃窗,暖融融的光线洒在原木色桌面上,桌面带着细微的木纹和使用痕迹,落下一片片明亮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咖啡豆烘焙后的醇厚香气,混合着鲜牛奶的淡淡奶香,再配上轻柔的钢琴轻音乐,本该是个令人彻底放松的时刻。
白钰坐在靠窗的位置,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镇柠檬水杯壁上凝结的水珠。水珠顺着杯壁缓缓滑落,在桌面上留下一小片湿痕,她下意识地用纸巾擦了擦。
她比约定时间早了十分钟到达,特意选了这个既能看清门口动静、又相对安静的角落——背后是墙面,侧面隔着两张空桌,不用担心被人偷听或窥探。
内心的紧张感却没那么容易驱散,像一根微微绷紧的弦,与周遭闲适的氛围格格不入。
林哲发来的那张梅花印记图片,还有那段“执念附物,唯心灵通者可感之”的模糊文字,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
他到底知道多少?是只见过梅花印记,还是已经摸清了印记背后的隐秘?
外婆的过去始终是个谜团,她只记得外婆临终前反复叮嘱“守好旧物阁,别碰带花印的东西”,却从没细说缘由。
自己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敏感”——摸到老物件就能感受到情绪、甚至看到零星片段,难道和这个印记有关?
这个世界上,难道真的存在一个不为普通人所知的、与老物件相关的特殊世界?林哲是那个世界的引路人,还是冲着她和外婆的秘密而来的威胁?
三点整,咖啡馆的门被轻轻推开,门上的铜铃铛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林哲准时出现。他今天换了一身浅灰色的休闲针织衫,搭配卡其色长裤,脚上是一双干净的白色休闲鞋,比起上次在旧物阁见面时,多了几分温和的书卷气。
然而,当他那双透过无框眼镜的目光精准地投向白钰时,那份隐藏在温和外表下的精明和探究感,却丝毫未减。
林哲径直朝白钰走来,步伐平稳,没有多余的动作。
“很准时,**。”他在白钰对面坐下,拉开椅子时发出轻微的摩擦声,语气自然得仿佛只是普通朋友的会面。
他抬手示意路过的服务员,声音不大却清晰:“一杯美式咖啡,不加糖不加奶,谢谢。”
等服务员点头离开后,他才将全部注意力完全放在白钰身上。
“林记者约我,有什么事就直说吧。”白钰决定主动掌握主动权,避免陷入对方的节奏。
她不想浪费时间在无关的寒暄上,只想尽快弄清楚对方的真实意图,也好早做应对。
林哲似乎对她的直接有些意外,随即脸上露出一个浅淡的笑容,从随身携带的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了一个牛皮纸文件袋。
文件袋的边角有些磨损,看得出来经常被携带和翻阅。
他不急不缓地打开文件袋,从里面抽出一张打印件——正是昨天发给白钰的那张梅花印记图片,纸质厚实,打印得格外清晰,连旧书扉页的泛黄痕迹和纸张纹理都还原得十分逼真。
他将打印件轻轻推到了桌子中央。
“**,明人不说暗话。”林哲的目光紧紧锁住白钰的脸,像精准的探照灯,不肯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昨天你在微信上看到这个图案时的反应,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并非无迹可寻。你看到图案的瞬间,瞳孔微微收缩,手指停顿了两秒,这些都是下意识的反应。”
他顿了顿,语气笃定:“这个梅花印记,你并非第一次见到,对吗?”
白钰的心跳漏了一拍,指尖下意识地攥紧了桌下的衣角。
果然,这个人的观察力敏锐得可怕,连细微的肢体反应都没放过。
她知道自己不能完全否认,那样只会显得心虚,反而会加重对方的怀疑。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打印件,假装仔细端详,指尖能清晰感受到纸张的凉意和油墨的轻微颗粒感。
几秒钟后,她缓缓放下打印件,迎上林哲的目光,语气尽量保持平稳:“这个图案?确实是有点眼熟。”
她故意放慢语速,像是在努力回忆:“好像在我外婆留下的一些老物件上见过类似的花纹——比如一个旧木盒、几本老书的封皮上,都有过差不多的印记。”
“怎么,林记者对这个民间常见的装饰图案很感兴趣?”她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回去,既没有承认自己了解内情,又给出了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外婆的遗物,同时暗示这只是普通装饰,降低对方的警惕。
林哲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形成了一个略带压迫感的姿态。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使得两人的对话更像是一种秘密的交流,不会被周围的客人听到:“**,我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我寻找这个图案,以及它背后可能代表的意义,已经有三年多时间了。”
“我对外宣称是《城市记忆》的记者,但这更像是一个方便行动的身份——采访、查资料、接触老物件时,不容易引起怀疑。”
“我更准确的定位,是一个独立的民间文化研究者。”他补充道,语气里带着一丝执着,“我关注的领域,是一些……游离于主流认知边缘,与古老器物、民俗传说相关的,难以用常理解释的现象和案例。”
“比如,有些老物件会‘影响’接触它的人,让人产生特定的情绪或记忆,这类事情。”
白钰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后背微微发紧。
民间研究者?难以解释的现象?老物件影响人?他果然是为了这个而来!
他的描述,几乎精准地指向了自己的经历。
她放在桌下的手微微握紧,指甲轻轻掐着掌心,试图通过疼痛保持镇定,但脸上依旧努力维持着平静和困惑的表情。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白钰继续采用防御策略,语气带着适当的困惑,甚至故意露出一丝不以为然。
“老物件就是有年头的东西,顶多有些历史价值、工艺价值,或者对主人来说有纪念意义。能有什么无法用常理解释的地方?”
“林先生,你是不是……民间传说或者志怪小说接触得太多了,把虚构的情节和现实混淆了?”
林哲似乎早就料到她会否认,脸上并没有露出气恼的神色,反而显得胸有成竹。
他又从文件袋里拿出了四张放大的照片,一张一张整齐地摊在桌面上。
这些照片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画面带着明显的陈旧感,部分地方微微泛黄,边缘还有轻微的磨损。
照片的拍摄内容各不相同:第一张是残破古籍的书页局部,纸张边缘已经发脆,上面印着一个五瓣花纹,和梅花印记神似;第二张是斑驳石碑的拓片,拓片颜色深浅不一,中间位置刻着类似的符号,旁边配着几行模糊的古文字;第三张是一个老旧木盒的局部特写,盒盖上雕刻着简化版的五瓣花,线条磨损得有些模糊;第四张像是从老旧笔记本上拍摄下来的手绘图案,用铅笔绘制,线条略显潦草,但能清晰看出五瓣花的结构,旁边还有几行潦草的批注,已经难以辨认。
“你看这些。”林哲的手指依次点过四张照片,语气带着一种研究者特有的专注和认真。
“这是我这些年从各地收集到的线索——有从图书馆查到的古籍残页照片,有走访乡下时拍到的老石碑拓片,还有从私人收藏家那里借来拍摄的老物件。”
“这个印记,或者说这一类五瓣符号,并非孤立存在。”他收回手指,目光重新落回白钰脸上。
“根据我收集到的零星信息拼凑,它似乎与一个非常古老、且刻意保持隐秘的传承有关。这个传承没有公开的记载,只在少数人口中流传。”
“而这个传承中的人,据说……天生具备一种独特的天赋。”林哲的声音压得更低,“能够比常人更敏锐地感知到物品上依附的、由原主留下的强烈情感印记,甚至……在某些特定条件下,比如接触到与自己有‘关联’的物品时,能通过这些印记,窥见与物品相关的过往片段。”
白钰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要停滞了,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胸膛。
林哲的描述,和她自身的体验几乎一模一样!摸到母亲留下的旧手帕,会感受到温暖的思念;碰到文奶奶的竹笛,会看到青年吹笛的画面。
世界上难道真的存在这样一个群体?还有人专门研究这些?
外婆她……当年也是这个传承里的人吗?所以她才会叮嘱自己“别碰带花印的东西”?
“这听起来……更像是神话故事或者民间奇谈。”白钰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不以为然的轻笑。
“林先生,你的研究方向确实很大胆,但未免缺乏实证吧?单凭几张模糊的照片、几个相似的图案,还有一些语焉不详的古文,就推断出一个神秘的传承,是不是有点……过于想象了?”
林哲深深地看了白钰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她故作镇定的外表,直抵她内心最深处的秘密。
他没有继续在“传承”问题上纠缠,而是突然话锋一转,抛出了一个更直接、更尖锐的问题:“好,那我们暂且不谈遥远的传承。我们来谈谈最近发生的、更具体的事情。”
他的语气平稳,却带着不容回避的力量:“陈老先生妻子秀芬女士的那件事,你介入并最终帮助陈老先生联系上失散四十多年旧友的过程,真的仅仅如你所说,是靠‘耐心的倾听’和‘合理的建议’吗?”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给白钰留出反应的时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她的脸:“据我侧面了解,陈老先生在妻子去世后,情绪低落持续了整整半年。”
“他找过朋友倾诉,也咨询过专业的心理咨询师,甚至托人四处打听淑梅的下落,但都没有任何结果,情绪一直没有好转。”
“为什么偏偏在你这里,仅仅接触了两次,他就突然找到了明确的方向——知道淑梅去了西宁,还拿到了联系方式,并且在短短几天内就成功联系上了?”林哲的问题一针见血。
“这中间,是否存在着某种……超出常规认知的、特殊的‘助力’或‘指引’?比如,你从秀芬女士留下的旧物里,得到了一些普通人看不到的‘信息’?”
这个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接切中了白钰最想隐藏的核心。
她感到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顺着脊椎缓缓滑落,带来一阵冰凉的触感。
林哲不仅知道梅花印记的秘密,还对她的行为做了相当深入的调查!他甚至知道自己接触过秀芬的旧物!
他根本就是有备而来,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她的特殊能力来的!
咖啡馆里轻柔的音乐和周围客人低低的交谈声,此刻在白钰听来都变得有些模糊,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屏障。
她的全部心神都用来应对眼前这场突如其来的、关乎她最大秘密的“审讯”。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一味地、生硬地否认了,那样只会显得更加可疑,让林哲的怀疑更深。
她必须改变策略,以一种更聪明、更符合常人逻辑的方式,来化解这场危机,守住自己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