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黄昏，山野里有位白发少女崩溃了。
“到底跑哪里去了呀！”
娑罗掩面跪在佛龛前。
“山神大人……”
“这座山有山神？怎么从来没见过。”
六初不紧不慢地喝起热茶说。
“他是个宅神呀——”
娑罗嗖地起身，手一叉腰，六初被她突然的动作吓到点点。
“对啦，鄢小姐。”
白发少女笑嘻嘻地回过头来。
“干、干嘛……”
“你好像挺闲的呀，要不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吧。”
“不要。”
娑罗把脸凑到六初的鼻子前。
“拜托了，鄢大小姐，不要见死不救嘛～”
六初闪开。
“就算让我去找，我也不知道山神在哪里。”
“石先生会带路的，它已经把整座蔓渠山都熟悉过了，后山里有一百多个山洞，山神肯定在其中某个洞穴里。”
娑罗拉开格子门，半边身子伸出门外。
“狐大仙那边只好先由我去顶住啦。”
门口嘭的一响，白烟冒出又很快散去。
六初看见一片大黑羽翼挡在门外。
“娑罗？”
她跟到门口。
“希望不会被狐大仙发现，总之你们快些找到山神吧。”
娑罗急急说道，她已经变作一个人面鸟身的庞然大物，黑羽翼上有张遮眼的黑发人脸。
六初抬头望着大物展开双翼飞向山中。
“好大……这就是蔓渠山的山神么……”
夕阳正翻过山去，秋夜很快就要来临，六初知道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前段时间的某个深夜，一只天宫小狐仙突然来访，它捎来狐大仙的信。
“尊敬的蔓渠山山神大人，久别多年，甚为想念。秋夜漫漫，独自一人可还寂寞？别怕，吾懂你心，正想陪你一暖冷夜……”
六初读了许多之类的话，结尾是：
“吾将于秋之终夜来访，届时冀望一场足以温热此季的宴会。吾万分期待啊，不要忘记让小娑罗备好油皮豆腐，这点很重要。”
信末的署名是天宫狐仙殿殿主——狐大仙。
翌日清晨，娑罗抓着信匆匆出门去了。
六初边回忆边朝站在山脚边的石先生快步走去。
“她很看重这次宴会呢……”
六初后来从娑罗那里听说，狐大仙是她的师父，原本隶属于狐仙殿的娑罗正是在蔓渠山山神的委托下从天宫派到这里来的。
“石先生！”
戴藤笠的独眼妖怪看向六初，对于六初它已经不再回避视线了。
“小姐，怎么了？”
“带我去见山神吧。”
夕阳余晖照着两位登山客的面庞。
***
夕阳擦亮了后山的茶田，六初不由想到彼岸花要是明亮起来大概也是这样子吧。
后山茶田里有一个洞口，石先生带她走进里面。
“里面我也没去过。”
“娑罗说有一百多个洞穴呢。”
的确，洞窟里好像迷宫，到处是分叉的新洞口。
“能在晚宴开始前找到山神吗？”
六初想着，自己心里也没底。她不希望让娑罗失望。
“山神大人！”
二人决定凭直觉选择进入哪个洞口，然后呼唤山神。
不出所料，一会儿后他们就迷路了。
“不行了……”
六初叹息，她和石先生并肩而立，一旁由石先生唤出的照明游火映亮那张失落小脸。
这时，火光前飘过一根羽毛，沾在六初的鼻子上。
“阿嚏——”
她揉揉鼻子。
“为什么这种地方会有黑羽毛……”
娑罗变化的山神模样忽然浮现在她脑海中。
这不是山神的羽毛吗？
“石先生，你能想办法查出这根羽毛的来处吗？”
石先生点了下头，它念起咒文，那只独眼放出微芒。
“这里。”
六初跟着追查羽毛的石先生，他们穿过一个个洞口，终于在暖光大亮的一处洞前停下脚步。
六初有些紧张，她踮起脚尖悄悄走进洞穴。
“咕——咕——”
奇怪的咕咕之声随着靠近明显起来。
这个声音是从一大片黑羽翼里传来的，六初面前是一间挂满暖色提灯的石室，地面上铺着茶屋同款的草席。
“这就是山神吧？”
蔓渠山的山神此刻正在咕咕大睡。
“怎么办……”
“试着叫醒他吧。”
石先生鼓励着六初，黑发少女抿起嘴，伸手戳了戳丰满的黑羽翼。
“山神大人，起床了。”
六初回头看向石先生。
“不行……”
“那，用力点？”
六初拍了拍黑羽翼。
她回头看向石先生。
“还是不行……”
山神忽然动起身子，六初惊得后退。
从丰满的黑羽翼中露出一张被黑发盖住的脸，脸颊潮红。
“这是……”
石先生的独眼凑近了山神。
“怎么了？”
“没错，山神大人醉了。”
“诶！？”
六初一时更无奈了，如果山神大人宿醉，他们就真没办法唤醒他了。
“娑罗，抱歉。”
六初伸手掩面。
“石先生，怎么办……”
石先生静静看着眼眶泛红的六初，没有五官的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
“我，可以把山神大人搬出去。”
“可以吗？”
六初没想到石先生还有这股力气，不过她忽然想到，他们虽然没法唤醒山神大人，却可以让他到宴会场去。
毕竟娑罗说的是要她把山神大人带来，可没说需要他醒着。
石先生点头回应。
“山神大人，这也是迫不得已，千万别怪我们打扰你做梦呀。”
六初边祈祷边看着石先生走近山神。
石先生从深蓝色僧衣下露出两只灰色手臂，他半倾身子，将庞大的山神举了起来。
“走吧。”
六初转过身，走出洞口。
她面前是数个分叉的新洞口。
“走去哪儿呢？”
六初也只好硬凭直觉找寻出口了。
***
月华在七叶树的白花上摇晃。
七叶树下摆满了餐席，大众戴纱帽穿天宫服的小狐仙一席席围坐着。
一张大席子单独靠在七叶树背后，两个大物相对这张席子坐着，弦月朝他们洒下点点蓝光。
狐大仙的眼眸也是弦月的样子。
“吾真是没想到你还喝得下去啊，厉害厉害。”
化作山神的娑罗松了口气，还好自己酒量不错，但她只是喝了几小杯而已，难道山神本就不太会喝酒么？
“没看见小娑罗啊，她最近怎么样？”
“她呀……”
娑罗回想着山神平日里对她的印象，但她也很久没见过山神了。
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山神是在一年前的冬天。
“今年也拜托你了，娑罗。”
一如过去，山神宅在山穴里，将蔓渠山全部托付给了她。
娑罗想，既然如此就是完全对自己放心了吧，那就随她发挥喽。
“很努力哦，那个小狐狸，不仅貌若天仙，还冰雪聪明，一直勤勤恳恳为守护这座山工作着，真是只好狐狸呀。”
“是么……你这样说吾觉得把她让给你果然可惜啊。”
狐大仙拿起酒壶，对着嘴汩汩喝下。
“她不想回天宫吗？”
娑罗心里微微一动，她一直想成为大神仙，本来她的狐生规划就是通过守护蔓渠山取得山神资格，然后回归天宫以一方神仙的身份再降临某座山。
现在让她回天宫的话真是求之不得。可是，有一个小姑娘的面影始终缠绕心间，娑罗有了另一个守护蔓渠山的理由。
“她还想再好好守护一段时间呢，不着急呀。”
娑罗装模作样地饮下一小杯酒。
对面的狐大仙哈哈大笑，四根獠牙清晰地露了出来。
笑声同样从四周的小狐仙那里响起。
山顶的晚宴在欢笑里继续着。
这时，黑发的少女走了进来。
娑罗注意到六初，悬着的心稍稍放下了些。
小狐仙们的目光都聚集到这位人类少女身上，六初嘟起嘴，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脸颊却绯红一片。
狐大仙的弦月眸也看向走来的六初。
六初来到娑罗身边，她刻意要自己忽视一旁的狐大仙。
“山神大人醉得熟睡，但是还是带他来了，就在山腰那里。”
听到消息的娑罗点了点头，她对面前的狐大仙说。
“稍等一下。”
娑罗用那片大黑羽翼拢着六初走下山顶。
石先生正在不远处守着真山神。
娑罗变回真身，两个少女跑到石先生跟前。
“累死我了……”娑罗松了口气。
“接下来怎么办？”
“咦——我可不想演一晚上呀！”
娑罗蹲在咕咕熟睡的山神前面，用手戳了戳他。
“不行……”
娑罗敲了下手，似乎想明白什么。
“有了，等会儿我上去跟狐大仙说山神喝多了睡着了，然后借此散会，大家都轻松。”
六初挑起眉毛，俯视着笑嘻嘻的娑罗。
“这样确实都轻松了啊。”
“咦！？”
三人都被吓了一跳，谁都没察觉到狐大仙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他们身后。
“这是怎么回事，小娑罗？”
***
晚宴中止了。
“全部都是骗局吗？”
狐大仙坐在大席子上闭合双眼。
席子另一边是熟睡的山神，还有六初和石先生。
娑罗则背靠七叶树站立，那些小狐仙们都盯着她看。
“原来，山神根本就不在意吾啊。”
狐大仙缓缓站了起来，庞大的身形让六初感到一丝恐怖。
“既然这样，吾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备轿！”
六初想说些什么，却什么话也想不出来，她捏紧裙角。
难道就这样让娑罗重视的晚宴不欢而散吗？
“那个……”
六初漏出一句声音微弱的话，没有人留意到，因为娑罗的话盖过了她。
“不是的哦，师父。”
“什么意思？”
白发少女流下了泪水。
“您对山神大人所知还是太少了呀。”
她边擦眼泪边说：
“山神大人因为担心今晚的表现，昨天激动得喝了不少酒，今天连卧室都走不出来，可即使如此，他还是在两位客人的帮助下艰难地来到这里……”
娑罗抽了抽鼻子。
“山神大人他真的是太喜欢您了呀，刚刚我在下面接他的时候还听见山神大人在梦里呼唤您的名字……”
“是、是这样么？”
“千真万确。”
骗子，六初看着眼眶红红的娑罗，在心里闪过一念。但她又想，毕竟是狐狸精呀。
“师父您走后我会替您转告山神大人的，您安心地走吧，今晚真是十分抱歉呀。”
狐大仙缓缓坐了回来，小狐仙们的目光都从娑罗那边转移到这边。
“看来是吾有些心急了，这样的话……别看了，继续宴会吧。”
小狐仙们偷笑着收回目光。
六初看氛围轻松起来，也露出微笑。
娑罗坐到她身边。
“骗子。”六初悄悄说。
“这叫温柔。”
白发少女细长的眼睛像月亮般笑起。
对面的狐大仙揽过山神，把他抱在怀里。
“山神，今夜吾替你一起喝了！”
狐大仙怀里抱着熟睡的山神连饮两杯，晚宴又开始了。
两位少女都以为今夜就将在这样的氛围里结束，谁知从七叶树上忽然跃下一个纸面罩脸的妖怪，打破了她们的幻想。
***
“娑罗？”
六初摇晃着身边睡去的白发少女，少女没有回音。
安静的秋夜里，唯有笛声飘荡。
除六初外，包括狐大仙和石先生，在场的所有人都睡着了。
这都源自面前那个贴着一目纸罩的妖怪，她手里的长笛不停飘出魔音。
又一件六初预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她身边的娑罗在笛声里慢慢浮了起来。
除了六初和熟睡的山神，所有人都浮到空中。
“今天晚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六初无奈地望着这些被妖怪施法托起的神仙们，望着那个能让狐大仙都中招的妖怪，她感到一切都失控了。
纸面以外，六初看见妖怪有着白色的短发，套着和狐仙们同样的天宫服。
她刚刚是扮作小狐仙的样子混进宴会的吗？
这时，一直熟睡的山神却苏醒了。
六初瞥见黑色头发覆盖下的山神面容一角，那是像老树皮般层层垂落的眼袋。
“什么情况？”
山神懵懂地仰起头。
六初心想，只有依靠山神大人了，他可是这座山的主人呀！
“山神大人，那个妖怪把大家都困住了。”
山神黑发遮面的脸回落，对着六初，然后扭转脖子看向纸面妖怪。
“那可糟糕了……”
他冒出这句话来。
“是……”
“可怕。”
快赶走她呀，六初心里着急地想。
面前的山神似乎没有动作的意思，他只是又仰起头来。
空中全是小狐狸。
“可爱……”
“不阻止那个妖怪吗，山神大人？”
“狐狸们，可爱。”
山神已经沉溺于狐狸的美色中。
“山神大人！”
六初终于忍不住了，她顾不上失礼，大声喝道。
“大家都很危险呢！”
山神好像被六初的认真劲儿打动了，他不再仰头。
这时，蔓渠山忽然微微震动起来。
六初能感受到从土地里冲出好像泉涌的灵力，接着所有悬空的人都落回地上。
同时，那个纸面妖怪放下了手中的笛子。
六初的目光从那支笛子转到靠在自己身边的娑罗脸上，娑罗睁开眼睛。
所有人都醒过来了。
“哪来的妖怪，竟敢连吾都催眠。”
苏醒的狐大仙瞪着弦月瞳，抓住了纸面妖怪。
他撕开妖怪的面罩。
***
六初忽然觉得眼前的面容有些熟悉。
纸面背后是一张老婆婆的脸。
“鹤婆婆？”
六初听见周边的小狐仙说道。
“那么，我的任务就到此为止了，对吧殿下？”
鹤婆婆接着说，众人都困惑不已。
“什么情况，咦，山神大人醒了？”
娑罗看向对面那个一年未见的山神，惊讶地说。
“做得很好，鹤。”
狐大仙笑着赞美了鹤婆婆。
“继续？”
山神扭转脖子对着狐大仙，狐大仙摆了摆手。
“吾已经替你喝完了今晚的份，昨夜里你喝得实在太多。”
“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呀……”
娑罗隐约意识到了什么，有些不快地说。
“小娑罗你的演技还是需要继续精进啊，这位小姑娘——”
狐大仙说着，走到六初跟前，摸了摸她的头。
“多亏有你，今晚上真是比预想的还要开心啊。”
暖流从狐大仙那只毛茸茸的手掌上传来，六初的脑海里浮现出景色。
“你好歹也注意一下，把所有事都交给小娑罗去做太随意了吧。”
挂满提灯的石室里，狐大仙边给山神斟酒边说。
“她，是好狐狸，有能力，自己当山神了。”
“是么，”狐大仙侧卧着身子若有所思，“那吾再试一下她吧，如果她能够过关的话，现在回天宫接受测试也并无不可。”
“不想，娑罗离开。”
狐大仙笑起来，清晰地露出那四根獠牙。
“明天晚上的宴会你故意不来，看看她会怎么办。”
六初这下明白原来今晚这一切都是狐大仙的安排。
“吾也不想小娑罗离开啊，但如果这样对她来说最好的话……”
景色淡去前，这是六初最后听见的话。
***
“咦！全部都是骗局吗？”
娑罗背靠七叶树，几乎喊出来，身边的六初也在呼声里回过神来。
“这是温柔啊。”
狐大仙露着獠牙笑着说。
娑罗看着他满脸绯红。
“真是的！”
晚宴结束了，小狐仙们抬起神轿，在山顶边的仙云上等候着狐大仙。
“小娑罗不想回天宫来吗？只要你愿意，现在就可以上去啊。”
狐大仙站在神轿边，回头问道。
山神也扭转脖子看向她。
“这个……”
白发少女的目光悄悄落在身边的黑发少女脸上。
“现在还不着急。”
“是么，”狐大仙钻进轿中，“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可以啊，吾相信你已经具备通过山神考核的实力了。”
一旁的山神那里似乎响起了一点笑声。
“下次在天宫再会啊，小娑罗。”
神轿的门合上，小狐仙们抬起轿子，在鹤婆婆的带领下，仙云朝夜空中的弦月升去。
“再见啦师父！”
娑罗向夜空挥手。
“明年也拜托你了，娑罗。”
黑发遮面的山神这么说着，庞大的鸟身忽然变得透明，渐渐沉入土地里。
“晚安，小姐们。”
一边的石先生下山去了。
终于，深夜的山顶上只剩她们二人。
“不想回天宫吗？”
六初水灵灵的眼睛望向娑罗。
“现在的话……”
娑罗露出媚笑，她仰面说：
“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什么事？”
“秘密。”
六初别过脸，不解地仰望起秋末的夜空。
夜空晴明，看不出将要落雪的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