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妆间的空气里,漂浮着昂贵粉底与定型喷雾混合的冰冷而甜腻的香气。我闭着眼,任由化妆师林姐用柔软的刷子在我脸上扫过,那轻微的触感像是蜻蜓点水,却无法在我心湖里激起半分涟漪。
镜子里映出的那张脸,完美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瓷娃娃。雪白的长发挑染了几缕冰蓝,衬得那双蓝色的眼眸愈发疏离。这是“白露”,一个被粉丝和媒体奉为“冰山天使”的符号。他们迷恋这张脸,迷恋我歌声里的清冷,却无人知晓,这具被精心雕琢的皮囊之下,藏着一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无趣。这是我此刻唯一的感受。日复一日的妆容,千篇一律的通告,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精密机器,精准,却毫无生气。
我已经赶走了六个助理,她们或因愚蠢,或因聒噪,或因试图窥探我的私生活,最终都像清理垃圾一样被我丢出了我的世界。
林姐的动作停了下来,她正在为我勾勒唇线,需要我绝对的静止。于是,整个化妆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墙上那只昂贵的挂钟,发出几乎不可闻的、规律的“咔哒”声,计算着我被浪费的生命。就在这时,门把手被突兀地转动,一声轻响后,门被推开一道缝。一个毛茸茸的脑袋探了进来,顶着一双兔子般惊慌失措的眼睛。
她看到坐在化妆台前的我,瞬间愣住了,身体僵在原地。那双大眼睛眨了眨,似乎在确认自己没有闯进什么不得了的地方。几秒后,她才像终于鼓足了勇气,把门完全推开,整个人暴露在我的视线里。很普通的女孩,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脚上一双看不出牌子的帆布鞋。唯一的特点,大概就是那份与这个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朴素,以及此刻写满脸庞的慌张。
“白、白露姐,”她的声音细弱得像蚊子叫,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我是新来的实习助理,薛雨。”
我没有动,甚至没有动一下眉毛,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个冰冷的音节,示意我听见了。但我的余光,却像最高清的摄像机,将她此刻局促不安的每一个细节都捕捉了下来。
“你迟到了五分钟。”我的声音没有起伏,像一块投入深潭的冰,连水花都懒得溅起。
这句话仿佛一道惊雷,劈在了薛雨那可怜的兔子头上。她的身体猛地一颤,脑袋瞬间垂了下去,根本不敢看我。
“对、对不起!”她慌忙解释,两只手无措地揪着自己的衣摆,那件廉价的T恤被她揉搓得不成样子,“我在公司迷路了….....”
迷路?我差点想笑。这栋大楼的设计确实如同迷宫,但对于一个即将成为我助理的人来说,这是最可笑、最无法饶恕的借口。
“这个理由我并不接受。”我缓缓睁开眼,透过镜子,冷冷地注视着她。镜中的我,眼神锐利如刀,而她,就像是砧板上一块瑟瑟发抖的肉。
薛雨的脸“唧唰”地一下白了,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我能清晰地看到,她紧紧揪着衣角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紧张得掌心都出汗了吧,我漠然地想。
“真的很抱歉,我保证下次不会了…….”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要消失在空气里。但她还是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我一眼,试图从我毫无表情的脸上解读出什么。
可惜,她什么也读不到。
“你觉得你还有下次吗?”我将这句宣判般的话语,轻飘飘地抛了过去。
“咯噔”,我仿佛听到了她心里那根紧绷的弦断裂的声音。她的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像是被暴雨打湿的蝴蝶翅膀,再也飞不起来了。绝望,清晰地写在她脸上。实习生涯第一天就要结束了,她大概是这么想的吧。
然而,就在我以为她会哭出来或者转身逃跑的时候,她却用力咬了咬下唇,那双黯淡下去的眼睛里,重新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倔强的火苗。
“我……”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我会努力做好的!”
一腔热血的蠢话。我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空洞的保证。
“事情可不是一腔热血就能做好的。”我移开视线,重新闭上眼,示意林姐可以继续了。
薛雨微微点了点头,像个被老师训诫后,不敢反驳却又不完全服气的孩子。“我知道,我会更加认真负责的!”
薛雨小声地保证,随即又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偷偷嘟囔了一句,“之前那些助理被赶走……也是因为这个吗?”
哦?还敢打探?
“不要说没用的话。”我的语气又冷了几分。”
薛雨立刻像被按了静音键,紧紧闭上了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那两只手从揪着衣角,变成了紧紧地交握在一起,仿佛在用这种方式给自己一点力量。
房间再度陷入令人窒息的安静。我能感觉到她站在我身后,呼吸都放得极轻,像一个透明的影子,却又因为过度的紧张而充满了笨拙的存在感。
“那……白露姐”,她终于还是忍不住,用一种战战兢兢的、颤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我现在需要做什么?”
“你需要做什么,要让我教你吗?”我透过镜子,看到她被我的话吓得浑身一激灵,那副受惊的模样,倒是有趣,“还是说,我要付钱请你学?”
“不是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她连忙摆手,头垂得更低了,几乎要埋进胸口
“我……我会尽快熟悉工作的。”
房间内安静得可怕,她像一尊雕塑般僵在我身后,连呼吸声都消失了。我甚至能想象出她此刻内心的天人交战,每一秒对她而言都如酷刑般漫长。
终于,她用蚊子般大小的声音,再次小心翼翼地询问:“那……我现在去帮您整理行程表可以吗?”
“知道就去。”我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这句简短的许可对她而言,仿佛是天大的赦免。她如蒙大赦般松了口气,立刻转身,动作快得有些慌乱,朝着放置着行程表的桌子冲了过去。
然后,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她压抑不住的痛呼。
“嘶…...”
她因为太过紧张和匆忙,膝盖结结实实地撞在了坚硬的实木桌角上。我看到她身体猛地一矮,单手撑住桌面才没有摔倒。她疼得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眼眶瞬间就红了,有晶莹的泪光在闪动。但她只是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没有让那声痛呼完全逸出喉咙,更没有让眼泪掉下来。
薛雨只是飞快地揉了揉膝盖,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拿起行程表,一瘸一拐地走到角落的沙发上,低头仔细查看起来,仿佛那份文件是什么救命稻草。
那一瞬间,一种陌生的情绪在我心中一闪而过。不是同情。我早已没有那种多余的情感。
是…....兴味。像一只猫,看到了一只虽然笨拙,却很有韧劲,宁愿自己舔舐伤口也不肯示弱的小老鼠。林姐完成了最后的工作,收拾好化妆箱,对我躬了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角落里那个还在和行程表作斗争的女孩。她看得极其专注,眉头紧锁,似乎想把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我走向更衣室,在与她擦身而过,手即将搭上门把手的那一刻,脚步微顿。
“柜子里有药。”
我没有回头,声音依旧冰冷,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我无关的事实。说完,我便推门走了进去,将她错愕的表情隔绝在门外。
薛雨愣住了,大脑因为那句突如其来的话而宕机了
足足三秒。直到更衣室的门“咔哒”一声关上,她才猛地回过神来。
白露姐……是在和她说话吗?柜子里有药?她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还在隐隐作痛的膝盖,刚才那一下撞得实在太狠,隔着牛仔裤都能感觉到皮肤火辣辣的疼,估计已经青紫了一大片。
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她以为那个高高在上的、像冰雪女王一样的白露根本不会注意到她这个小实习生的狼狈。传闻里,白露姐对身边的人和事都漠不关心,挑剔到了极点,换助理比换衣服还快。
可她……竟然注意到了?还告诉她药在哪里?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毫无预兆地涌上心头,瞬间冲散了她心中积攒了半天的恐惧、委屈和不安。她的眼眶一热,刚才强忍住的泪水,此刻却差点不争气地掉下
来。
原来……传闻都是假的。白露姐只是看起来冷,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啊!
“谢谢白露姐!”
薛雨朝着紧闭的更衣室门,小声而真诚地说了一句,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见。随即,她立刻蹦了起来,因为动作太猛牵动了伤口,又疼得龇牙咧嘴,但脸上却挂着一丝傻乎乎的笑意。
薛雨一瘸一拐地跑到白露姐示意的那个柜子前,拉开门,果然在里面看到了一个精致的家用小药箱。她迅速翻找出活血化瘀的药膏和创可贴,卷起裤腿,看到膝盖上一大块骇人的青紫色,小心翼翼地给自己上了药。
冰凉的药膏缓解了疼痛,也让她激动的心情慢慢平复下来。她重新燃起了希望。她一定,一定要好好表现,留下来!留在这么好的偶像身边!
处理好伤口后,她赶紧捧着那份已经快被她看出洞来的行程表,在更衣室门口徘徊。她既想第一时间向白露姐汇报工作,又怕打扰到她换衣服。那颗刚刚安稳下来的心,又开始七上八下地打鼓。
最终,求生欲战胜了胆怯。她抬起手,在门上轻轻敲了敲。
“白、白露姐,”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行程表我整理好了。”
门外传来她试探性的、带着点怯懦的声音,像小动物在用爪子轻轻挠门。
我换好了衣服,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装,衬得皮肤愈发冷白。我没有立刻开门,而是享受着这片刻的安静,以及门外那只小兔子忐忑的等待。
她的反应,比我想象的还要有趣。仅仅是一句无关痛痒的提醒,就足以让她感激涕零,将我自动归为“温柔的好人”那一类,真是单纯得可笑。
单纯,意味着容易信任,也意味着……容易掌控。
我拉开门。她正捧着行程表,像个等待检阅的士兵一样笔直地站在门口。看到我出来,她的眼睛亮了一下,充满了崇拜和期待。
我没有去看她手里的行程表,只是淡淡地开口,目光越过她的肩膀,投向远处的落地窗。
“我不希望到楼下后会等待。”
这句话像一道新的指令,瞬间覆盖了她脑中所有纷乱的思绪。薛雨愣了一下,随即立刻领会了意思。
“明白!”
她重重地点了点头,脸上写满了“保证完成任务”的决心。然后,她抱着那份行程表,转身就朝门口跑去,连膝盖上的伤都忘了,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我看着她那略显慌张却充满活力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冰冷的弧度。
尽情的跑吧小兔子。
我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迈步走向电梯。不知道那只笨拙的兔子,能不能在我下楼之前,把一切都处理妥当?她究竟,还能犯下多少有趣的错误呢?
我开始有些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