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莉娜收拾妥当,换上便于行动的猎装后,艾瑞便带着她来到了城镇边缘一处废弃的排水口。
锈迹斑斑的铁栅栏半塌着,像被某种巨力扭曲撕裂。
尚未靠近,一股混合着腐臭与霉味的潮湿腥气就扑面而来,莉娜下意识地皱了皱鼻子。
“给,”艾瑞递过一条浸过药水的布巾,“系在脸上,能好受些。”
莉娜依言照做,那股刺鼻的气味果然淡去了不少。
艾瑞率先弯腰钻进入口,煤油灯在她手中亮起,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了前方一小片黑暗。
灯光下,她们看清了自己所处的环境——这是一条宽阔但低矮的砖石甬道,脚下是黏腻的淤泥,浑浊的污水在中央的沟渠中缓缓流淌,发出令人不安的汩汩声。
墙壁上布满深绿色的苔藓和不明粘液,头顶不时滴下冰冷的水珠。
“跟紧我,”艾瑞的声音在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有些沉闷,“注意脚下和头顶。”
她们沿着主道缓缓推进。
根据委托卷轴上的描述,近期下水道内的巨鼠数量激增,它们不仅体型巨大——据说能长到小型犬般大小,而且异常敏捷狡猾,常常成群结队地出现,已经严重威胁到排水系统的安全,甚至开始啃噬承重结构。
居民们抱怨水中带着腐臭味,更有人在夜深人静时听见墙壁里传来持续不断的刮擦声。
“这活儿……可真不算舒服。”
莉娜小声嘀咕,小心地避开一滩看着就不对劲的污渍。
“赏金猎人不是骑士小说里的英雄,”艾瑞头也不回地说,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阴暗的角落,“大部分任务都很脏,很枯燥。清理鼠患算是其中比较基础的一种。”
“那我们怎么对付它们?用剑砍吗?”
“效率太低。”艾瑞解释道,“对付成群结队的巨鼠,最有效的方法是火攻或者毒杀。不过今天,我们先试试更‘温和’的手段。”
就在这时,艾瑞停下了脚步。
她从怀中取出那枚莉娜见过的老旧烟斗。
莉娜好奇地凑近,她还是第一次看艾瑞使用它。
“艾瑞,你原来会抽烟吗?”
艾瑞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用指尖从一个小皮囊里捏出一撮干枯的、带着奇异斑点的草药,仔细地填入斗钵。
她将烟斗叼在唇间,用火石点燃。
预想中的烟草味并未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清冽的、混合着薄荷与苦艾的奇特香气。
“这不是烟草,”艾瑞看着莉娜好奇的眼神,将烟斗递了过去,“尝尝看,小心别吸太猛。”
莉娜学着艾瑞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吸了一小口。
一股清凉的气息瞬间涌入鼻腔,直冲天灵盖,让她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原本萦绕不散的恶臭仿佛被隔绝开来,而她的听觉、视觉却变得异常敏锐,甚至连墙壁上水珠凝聚、滴落的轨迹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莉娜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感觉头脑前所未有的清醒。
“特制的草药,‘清道夫之息’。”艾瑞接过烟斗,“能屏蔽恶臭,暂时提升感官敏锐度,是我们在这种密闭恶劣环境下行动的好帮手。”
看着莉娜一脸新奇的模样,艾瑞又从行囊里取出一支稍小些、但做工同样精致的烟斗,递给莉娜。
“给你的,”她说着,熟练地为莉娜压好一份草药“记住,点燃后,深吸三口,然后必须屏息片刻。这是适应期,能让药效平稳发挥作用。”
莉娜郑重地接过烟斗,学着艾瑞的样子将其含在口中。
火绒轻擦,幽蓝色的火苗在斗钵内亮起,她按照指示深吸了三口。
那股清凉感再次席卷而来,但这次更加柔和、持久。
下水道里原本模糊的滴水声此刻清晰得如同就在耳畔敲响,她甚至能分辨出远处水流的不同流速。
而空气中,除了潮湿和腐朽,一丝极其淡薄、却绝不容忽视的铁锈味变得分明起来——那是血迹干涸后特有的气味,而且,是新鲜的。
艾瑞显然也注意到了,她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鹰隼。
她无声地指了指前方一个黑暗的岔道口,煤油灯的光晕在那里被浓重的黑暗吞噬,但那新鲜的血腥味,正从那个方向隐隐传来。
“准备好,”艾瑞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下气音,“它们就在附近,而且……刚刚进食过。”
莉娜握紧了手中的匕首,感受着因药效而加速的心跳,不是出于恐惧,而是一种临战前的紧张与期待。
跟随着艾瑞的脚步,莉娜屏住呼吸,缓缓朝那片弥漫着血腥的黑暗潜行。
煤油灯的光晕在湿滑的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每一步都踩在黏腻的淤泥上,发出轻微却令人心惊的声响。
很快,她们发现了目标。
在一条岔道的尽头,一个稍显开阔的平台上,景象令人作呕。
一群硕大的黑影正蜗居在一堆腐烂发黑的麻袋上,它们的背脊如同移动的小丘,在昏暗中起伏。令人牙酸的咀嚼声在密闭空间里回荡——
“嘎吱(咀嚼)...嘎吱...”
那些巨鼠正贪婪地撕咬着一具半掩在污浊积水中的尸体。
从残留的破烂衣物看,那似乎是个不幸的流浪汉。
浑浊的水面被染成了暗红色,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和内脏破裂后特有的甜腥气味。
“...”
莉娜的瞳孔骤然收缩,胃部猛然一阵剧烈的抽搐。
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将涌到喉头的酸涩和恶心感死死压了回去。
尽管经历过与鼠人的战斗,但眼前这种赤裸裸的、如同地狱绘卷般的啃食场景,带来的冲击是截然不同的。
一只冰冷而坚定的手按上了她的肩膀。
艾瑞不知何时已经贴近,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直接传入莉娜耳中:“保持安静……我知道这画面很有冲击力。但记住,在这条路上,你还会见到更多类似,甚至更残酷的景象。你必须学会面对。”
“咳...嗯...”莉娜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感觉额头渗出了冷汗。
她强迫自己从那具残破的尸体上移开视线,转而死死盯住那些拱动的鼠背,努力调整着有些紊乱的呼吸,将手中的匕首握得更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好了,注意力集中。”艾瑞的声音将她从生理不适中拉回现实,“还记得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吗?”
莉娜深吸一口气,那“清道夫之息”的清凉药效让她头脑清醒了些。
她点点头,动作有些僵硬地从随身挎包里取出几支玻璃瓶。
瓶中的液体在煤油灯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不祥的、幽幽的绿光,如同墓地的鬼火。
看着这诡异的颜色,再联想到刚才的画面,她胃里又是一阵翻涌,但还是强忍着,将药剂递给了艾瑞。
“很好。”
艾瑞接过药剂,指尖感受着玻璃瓶冰凉的触感。这是她利用【药剂师】职业知识特制的延时性毒药——“群鼠悲歌”。
它效果持久,致命性强,最关键的是具备恐怖的传播性。
摄入毒药的巨鼠不会立即死亡,而是会带着毒素回到族群巢穴,通过接触、撕咬甚至排泄物,将死亡悄无声息地传播给同类。
这无异于在鼠群中引爆一场精准而高效的瘟疫。
“啪嚓!”
玻璃瓶在鼠群中央应声碎裂,幽绿色的药剂瞬间泼溅开来,如同在黑暗中绽放出一朵致命的毒花。
受惊的巨鼠发出刺耳的尖啸,顿时四散奔逃,污浊的水花被它们慌乱的爪子踏得飞溅。
然而为时已晚,好几只巨鼠的皮毛和口鼻都已沾染上那不详的绿色。
它们惊恐地互相冲撞,拖着被污染的身躯窜入不同的管道深处,将死亡的种子带往巢穴的各个角落。
原地只留下那具被啃噬得残破不堪的尸体,在浑浊的污水中微微晃动。
暗红色的血雾如同慢放的墨迹,在绿莹莹的药液间缓缓扩散,交织成一幅诡异而凄惨的图景。
“第一批‘信使’已经出发了。”艾瑞冷静地评估着效果,声音在下水道中显得格外清晰,“这些被感染的个体回到巢穴后,毒素会在鼠群中快速传播。”
她转向莉娜,发现少女正紧紧攥着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莉娜的脸色在煤油灯下显得格外苍白,额角还挂着冷汗,胃部的不适让她微微弯着腰。
但当她抬起头时,那双栗色眼眸中闪烁的不再是恐惧,而是经过挣扎后更加坚定的光芒。
“做得很好,没有发出声音。”艾瑞赞许地点点头,“现在感觉如何?”
“还能坚持。”莉娜深吸一口气,药草的清凉让她稍微好受了些,“就是……味道有点冲。”
“习惯是第一步。”艾瑞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记住这个画面,但不要被它困住。猎人的工作就是清理这些污秽,保持内心的清明比什么都重要。”
她重新提起煤油灯,昏黄的光晕扫过幽深的管道:“走吧,我们继续。鼠群通常会有多个聚集点,要清理就做得彻底些。”
莉娜点点头,调整了一下呼吸,重新握紧匕首。
她最后瞥了一眼那具尸体,默默记下了这个残酷的教训——在下水道的阴影里,死亡可以来得如此悄无声息。
随着两人深入,管道壁上开始出现更多抓痕和鼠类的排泄物。
远处隐约传来同类相残的撕咬声,看来药剂已经开始发挥作用。
艾瑞警惕地聆听着每个方向的动静,像一位经验丰富的指挥家在解读死亡的乐章。
“注意右前方,”她突然压低声音,“我听见了幼鼠的叫声。那里可能有个繁殖窝。”
莉娜立刻绷紧神经,手中的毒药瓶握得更紧了。
这场无声的瘟疫,才刚刚开始蔓延。
潮湿的空气里混杂着铁锈的腥气与腐肉的甜腻,幼鼠微弱的哀鸣在狭窄管道中幽幽回荡,如同无数根命运的丝线在此刻被悄然拉紧。
艾瑞缓步向前,手中煤油灯的焰心在她深邃的瞳孔中微微跃动,映亮了前方那个由破布、碎骨与枯草纠缠而成的污秽巢穴。
那团黑影正微微起伏着,数十只粉红色的幼鼠毫无知觉地挤作一团,仍在盲目地等待永远不会归来的母亲。
莉娜屏住呼吸,指尖冰凉,却稳稳地拔开了玻璃瓶的塞子。
幽绿色的药液无声倾泻,精准地浸透了巢穴核心。
没有预想中的惨叫,只有一片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抽搐,随后,那些初生的生命便如风中残烛般悄然熄灭。
“这是必要的终结。”
艾瑞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
莉娜默默收起空瓶,喉头轻轻滚动了一下,将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强压下去。
她明白,这些幼鼠的存活只会延续无尽的痛苦与污染,终将成长为下一批噬人的怪物——仁慈在此刻,才是真正的残忍。
艾瑞转身示意她后退,脚步轻如落叶,在淤泥上未留半分痕迹。
管道深处,那些因毒药引发的同类撕咬声正逐渐减弱,最终被一片沉滞的死寂所取代。
这场净化无需哀悼,也容不得半分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