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艾瑞正在锅炉房外侧的休息区与一名头发花白、脸上带着长期被热浪熏烤出红褐色的老锅炉工交谈。
周围是震耳欲聋的蒸汽嘶鸣和金属撞击声,空气灼热而潮湿。
“詹森师傅,能再回忆一下吗?关于最后那位失踪的工友,山姆。”艾瑞提高音量,确保声音能穿透噪音,同时将一枚银币悄悄塞进老人粗糙的手心。
老詹森握紧了银币,叹了口气,用油腻的布巾擦了把脸上的汗:“唉,山姆……是个老实肯干的小伙子。那天该他晚班,大概……是午夜两点左右交班的时候,领班发现他不在岗位上。刚开始还以为他偷溜去抽烟或者解手了,可等到天亮都没见人。”
“之前有人注意到他有什么异常吗?比如心神不宁,或者和谁有过接触?”艾瑞追问,目光留意着老人的表情和周围工人偶尔投来的视线。
“没,一切正常。锅炉房就这德行,吵得说话都靠喊,大家各忙各的。山姆那晚负责的是三号中压锅炉,喏,就是那边那个。”詹森指向厂房深处一个庞大的、不断发出低沉咆哮的钢铁巨兽,“那一片当时还有老雷克斯和几个小伙子在,都说没听见什么特别动静,也没见生人进来。”
“发现人不见后,现场什么样子?”
“跟平时一样!工具摆得好好的,记录板也填了,就是人没了。警卫和后来的猎人来查过,地上墙上干干净净,连个多余的脚印都没找到。邪门得很!”老詹森压低声音,眼里带着困惑和后怕,“这都第三起了……都是这么没的。头一两次还以为是自个儿跑了,可山姆家里还有老婆孩子等着他寄钱……他不可能跑。”
艾瑞默默记下:失踪时间点通常在深夜或凌晨交接班间隙;现场无打斗挣扎痕迹;受害者社交关系简单,无明显异常前兆;发现时已延迟数小时至数天,关键证据可能已消失。
她又询问了前两位失踪者最后被见到的大致区域,谢过老詹森后,便朝着他指明的几个地点走去。
借助工人口述的线索,她悄然打开了有限的感知,主要聚焦于地面和墙壁低矮处,不引人注目地搜索着能量残留的细微痕迹。
同时,她手中的蓝光试剂瓶也在几个角落的砖缝、排水格栅边缘,显露出了淡淡的、断断续续的荧光反应,证实了那些地方确实有过血液痕迹,并被匆忙处理过。
然而,当她站在三号中压锅炉前,审视着这个被称为最后失踪现场的地点时,眉头却微微蹙起。
这里太空旷了。
尽管锅炉本身巨大,但操作平台周围视野相对开阔,多名工人同时作业。
想要在不惊动他人的情况下强行掳走一个成年男性,几乎不可能。
离最近的出口也有十几米距离,中间还堆放着一些工具和材料。
“要么是用了催眠或强效心理暗示,让人自己‘自愿’地、平静地走了出去……”
艾瑞凝视着那扇厚重的隔热门,心中推测
“要么……人当时根本没被带走,而是被藏在了锅炉房的某个地方,等到夜班彻底结束、人员清空后,才被转移。”
她抬起头,目光扫过高耸的锅炉顶端、纵横交错的粗大蒸汽管道、维修用的狭窄走道平台,以及那些巨大的煤灰收集斗和维修舱口。
这里复杂如迷宫的结构,提供了不少可能的藏匿点。
正当她全神贯注地打量着头顶上方一处管道阴影交错的角落时,一阵有别于沉重工靴的、清脆而规律的脚步声从锅炉房入口处由远及近。
维罗妮卡·夏刻曼穿着一身利落的工装背带裤,外罩一件略显宽松的皮质工具外套,栗色马尾随着她的步伐在脑后轻晃。
她手里拿着一块附有复杂刻度的黄铜气压表,脸上带着专注的神情,仿佛正沉浸在某项技术检测中。她巧妙地绕过忙碌的工人,目光在设备上流转,直到——
她的视线“偶然”地落在了艾瑞身上。
维罗妮卡脚步微顿,脸上恰到好处地浮现出一丝混合着意外和礼貌性的讶异,碧绿的眼眸轻轻睁大。
那表情转换自然流畅,毫无表演痕迹,仿佛真的是在嘈杂工作中不期而遇。
她调整方向,朝着艾瑞走来,在适当的距离停下,嘴角扬起一个社交式的、略带探寻的微笑,声音清晰而不显突兀:
“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艾瑞女士?如果我没记错酒馆里的名字的话。”
她的语气轻松自然,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我们见过但不熟”的疏离感,以及对于在工厂深处相遇的合理好奇。
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仿佛这只是两个在不同岗位忙碌的人,一次纯粹的、偶然的邂逅。
艾瑞闻声,从对上方管道的审视中收回目光,转向维罗妮卡。
她的表情平静无波,看不出内心的想法,只是同样礼貌性地微微颔首:
“夏刻曼小姐。的确没想到。看来你的‘维护’工作,范围很广。”她的回应同样听不出情绪,既未表现出热络,也未显得排斥,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并将判断的主动权暂时留给了对方。
锅炉的轰鸣声中,两人短暂的对视间,空气里似乎有什么微妙的东西,在热浪与蒸汽的掩映下,悄然流转。
艾瑞的目光与维罗妮卡接触的瞬间,心中早已了然。
这位大小姐几日来的暗中观察,并未逃过她的感知。只是艾瑞并不在意,甚至乐见其成——
眼下,正需要一个熟悉机械结构、且对工厂有合理探查权限的“专业人士”协助。
维罗妮卡的出现,时机恰好。
于是,艾瑞脸上浮现出恰到好处的、略带困扰和坦诚的表情,仿佛真的遇到了一道技术难题。
她微微侧身,让出观察锅炉房的视野,语气自然地向维罗妮卡说道:
“确实巧了,夏刻曼小姐。我正对这里有些……摸不着头脑。”她指了指周围轰鸣的庞大锅炉群,“按照工友的说法,有人在这附近失踪,可现场看不出任何强行拖拽或挣扎的痕迹。我是个猎人,对追踪活物或打斗痕迹还算在行,但对这些钢铁大家伙的内部结构、管道走向,还有哪些犄角旮旮可能被人动手脚……就实在不是我的专长了。”
她看向维罗妮卡,眼神里带着一丝“外行人”的请教意味,语气诚恳:“听说你是负责工厂维护的机械师?不知是否方便,帮忙看看这锅炉房里,有没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比如,某些器械有没有被非法改装过的痕迹?或者,有没有什么地方,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实际上……能藏得下一个大活人?”
这番话,既点明了调查目的,又将维罗妮卡捧到了“专业顾问”的位置,提出了一个具体且合理的协助请求,听起来毫无破绽。
维罗妮卡闻言,碧绿的眼眸深处飞快地掠过一丝得逞的亮光,脸上却维持着专业而认真的神情。
她轻轻颔首,仿佛只是承接了一项再正常不过的技术咨询。
“当然,艾瑞女士。设备安全与结构完整性也是我的职责所在。”她语气平稳,从工具外套的口袋里取出一副纤薄的皮革手套戴上,又拿出一把带有精密刻度的折叠卡尺,“锅炉房结构复杂,确实存在一些常规检查容易忽略的盲区或设计冗余。让我仔细查看一下。”
计划通!
维罗妮卡一边走向最近的一号锅炉,一边在心中暗自欣喜。
对方主动提出需求,自己顺水推舟介入,一切显得那么自然合理。
她开始专注地检查起来,目光如扫描仪般掠过每一处焊缝、阀门、管道接口和检修面板。
艾瑞则退后半步,看似在等待结果,实则默默观察着维罗妮卡的动作和神情。
她清楚地知道这位大小姐心里在打什么算盘,但并不点破。
互相利用,各取所需,在猎人世界里本就是常态。
只要目标暂时一致,她不介意陪这位有点小心思的机械师演一会儿戏。
维罗妮卡的工作效率很高,她先是快速巡检了一圈,用卡尺测量了几处关键结构的尺寸,又用一把小橡胶锤轻轻敲击某些金属外壳,倾听回声。
很快,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在一处位于锅炉后方、靠近墙壁的大型金属垃圾箱前停了下来。
“这里……”她用卡尺比划着垃圾箱与墙壁之间的缝隙,又测量了箱体本身的尺寸,转身对艾瑞说,声音里带着职业性的疑惑,“这个废料收集箱的规格,比同型号的标准品宽了大约五厘米,深度也多了三厘米。虽然差异细微,放在这里也不显眼,但……不符合该区域统一的采购规范。”
她蹲下身,仔细检查箱体与地面、墙壁的连接处,“焊接点很新,工艺是工厂维修队的水平,但为什么特意换一个略大的?只是为了多装点废料?”
接着,她走向三号锅炉——正是失踪者山姆负责的那台。
在锅炉底部用于清除灰烬的扇形清灰口前,她再次停住。这个口子平时用厚重的铰链铁门封闭。
“这个清灰口的外框尺寸……”她用卡尺反复测量,并与旁边二号锅炉的同一部位对比,“比标准尺寸和隔壁那台,在高度和宽度上都超出了约两厘米。而且...”
她用手指抹过门轴边缘,“铰链的润滑脂痕迹很新鲜,最近频繁开合过。但根据锅炉燃烧记录和清灰排班表,这台锅炉上次计划清灰应该在五天前。”
维罗妮卡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转向艾瑞,表情严肃起来:“艾瑞女士,如果我的判断没错,这两个地方——那个略大的垃圾箱,还有这个稍显宽敞的清灰口及它后面相连的灰道——其内部可利用空间,在经过一些……不那么合规的调整后,理论上都足以临时容纳一个蜷缩起来的成年人。它们的位置都很隐蔽,在锅炉运作的噪音和阴影掩护下,很难被注意到。”
她顿了顿,补充道:“尤其是这个清灰口。如果里面的灰道被人为拓宽或改造,甚至可能连接着其他不为人知的管道或空隙,成为一个……转移的通道。”
艾瑞静静听着,目光扫过维罗妮卡指出那两个地方。
她心中早已有类似推测,但维罗妮卡用专业的测量和数据证实了这些“不协调”,让猜测变成了更具体的嫌疑点。
“原来如此……多谢,夏刻曼小姐,你的专业眼光帮了大忙。”艾瑞点了点头,语气依旧平静,但带着认可的意味,“看来,有些‘老鼠’,不仅藏在阴影里,还打起了这些钢铁设备的主意。”
她看向维罗妮卡,仿佛随口问道:“依你看,要验证这些猜测,下一步最好怎么入手?是直接拆检,还是……?”
问题抛回给了维罗妮卡,既是继续利用她的专业知识,也是一种微妙的试探,看她会提出怎样具体、且可能涉及自身进一步卷入的行动建议。
两人之间这层心照不宣的“合作”薄纱,在锅炉的轰鸣声中,似乎又蒙上了更复杂的颜色。
闻言,维罗妮卡脸上适时地掠过一丝讶异。
她原本做好了被婉拒或至少需要更多解释的准备,却没想到艾瑞如此直接地将选择权交还给了她,语气里甚至带着商讨的意味。
这份干脆反而让她微微一怔。
‘倒是爽快……’ 这念头在她心中一闪而过,但立刻就被更重要的考量压了下去。
眼下不是琢磨对方态度的时候。
“直接当场拆除或改造肯定不合适。”维罗妮卡摇了摇头,表情恢复了专业性的审慎。
她用手背感受了一下旁边锅炉外壳传来的恒定热力,目光扫过那两个可疑点位。“这些都是维持生产的关键设备,擅自大动干戈,不仅会造成生产中断、经济损失,更重要的是——”
她转向艾瑞,声音压低了些,确保只有两人能听清:“——会打草惊蛇。如果这些地方真的被动了手脚,背后的人肯定密切关注着它们的状况。一旦发现我们开始拆解,他们立刻就会知道暴露了,要么销毁证据彻底蛰伏,要么……采取更激烈的手段清除威胁。线索就断了。”
她顿了顿,提出自己的方案:“我的建议是,暂时按兵不动,但重点监控。我们已经知道这两个点位存在异常,这就是优势。可以在不引起注意的前提下,加强对这两个区域的隐蔽观察,记录任何接近或试图操作它们的人或‘非人’。同时,以常规维护的名义,对锅炉房其他类似结构进行一次普查,看是否还有其他隐藏的‘夹层’或‘后门’。这样既能扩大搜索面,又能掩饰我们的真实目标。”
维罗妮卡说完,看向艾瑞,等待她的反应。
这个方案平衡了探查需求与行动风险,显示出她并非只有冒进的热血,也有猎手应有的耐心和策略思维。
艾瑞听完,脸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只是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有道理。那就按你说的办。”
她的回应简洁明了,既未表现出过多赞许,也没有反对,仿佛只是采纳了一个合理的战术建议。
她确实没有揭穿维罗妮卡小心思的打算。
正如她所料,这位大小姐并非空有装备和胆量,确实具备实用的专业知识和战术意识。
既然目标暂时一致,对方又主动提供了有价值的帮助,她乐得顺水推舟。
至于任务结束后是否还有交集,那是以后的事。
现在,维持这种互有所图但心照不宣的合作状态,对调查最有利。
“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艾瑞侧身,做了个“请继续”的手势,将锅炉房这个舞台暂时让给了维罗妮卡。
“你继续检查吧,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细节。我在这里守着,避免无关人员打扰。”
得到默许的维罗妮卡,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振奋。
她不再多言,重新将注意力投入眼前的机械迷宫。
她动作利落地从工具包里掏出更多专业器具:内窥镜般带光源的细长探杆、可检测金属厚度与空腔的超声探头、甚至还有一小罐用于寻找细微气流的风敏粉末。
只见她时而俯身贴近地面,用探头扫描地板下的结构。
时而攀上简易扶梯,检查高处的管道连接处是否有新近拆卸的痕迹。
时而又用探杆伸入一些狭小的检修口,观察内部的状况。
她的动作精准而高效,神情专注,嘴里偶尔低声念叨着一些参数和术语,完全沉浸在了机械师的角色中。
艾瑞则依言退到锅炉房入口附近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背靠着温热的砖墙,双臂环抱,安静地注视着维罗妮卡忙碌的身影。
她的目光平静而深邃,如同夜色下的深潭,看不出具体情绪,只是静静观察着这位主动贴上来的“临时搭档”的每一个动作,评估着她的能力、习惯,以及那份隐藏在专业外表下的、跃跃欲试的真实意图。
锅炉的轰鸣掩盖了细碎的声响,蒸腾的热浪扭曲了光线。
在这座钢铁与火焰构成的殿堂里,一人细致勘查,一人静默旁观,各自怀揣着未尽的心思,共同面对着隐藏在正常表象下的异常空洞。
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合作,在这灼热的空气中,悄然维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