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一切喧嚣暂歇,猎人们开始清理现场、咒骂着收拾吸血鬼残骸时,艾瑞才如同悄然拂过的夜风,出现在那间已然化作废墟的宿舍门口。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平静的眼眸深处,几不可察地波动了一瞬。
莉娜跪坐在一片狼藉中,身上那套训练服早已被鲜血、灰尘和汗水浸透,多处撕裂,露出下面狰狞的伤口。
她正用颤抖的、沾满血污和泥灰的手,试图将一块从自己衣服上撕下的、并不干净的布条缠在塞拉菲娜肩膀上那道深可见骨的抓痕上。
她的动作笨拙而急切,因为疼痛和恐惧,手指不断发抖,好几次都没能系紧。
塞拉菲娜躺在她身前的地上,面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而急促。
暗红的眼眸紧闭,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脆弱的阴影。她身上的伤势触目惊心:
不下十处皮开肉绽的抓痕遍布手臂、腰腹和腿部,最深的一道在侧腹,几乎能看到隐约的肋骨反光;颈侧有一道血淋淋的擦伤,差之毫厘便会割断动脉;
而她被摔在墙上的那一下显然造成了严重内伤,嘴角有未擦净的血沫,身体姿势不自然地扭曲着,多处可见不正常的肿胀和瘀青——那是细微骨折和内脏出血的迹象。
而莉娜自己,情况同样糟糕。她左腿上一道可怕的撕裂伤从大腿延伸至膝盖,皮肉翻卷,隐约能看到白色的骨茬;
背部一道狰狞的伤口斜贯整个背脊,从肩胛骨一直延伸到腰侧,深可见肌理;
除此之外,她裸露的皮肤上遍布青紫的瘀伤和擦伤,行动间明显能看出肢体不协调,显然也有多处轻微骨折和严重挫伤。
听到脚步声,莉娜猛地抬起头。
当看清来者是艾瑞时,她那双因为疼痛、疲惫和极度担忧而布满血丝的栗色眼眸,瞬间被汹涌的泪水淹没。
泪水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灰土冲刷而下。
“艾……艾瑞姐……”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法抑制的哭腔和哀求,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救救塞拉……求求你……快救救她……她……她流了好多血……叫不醒……”
那眼神里的无助、恐惧和近乎绝望的恳求,让任何铁石心肠的人也会为之心软。
艾瑞当然不会袖手旁观。
这是她的弟子,是她亲自带上这条路、并承诺要引至强大的雏鸟。
她快步上前,半跪在塞拉菲娜身边,先是伸手快速探了探她的颈动脉和鼻息,又轻轻翻开她的眼睑查看瞳孔。
“别慌,死不了。”艾瑞的声音依旧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事实,但这平淡的话语本身却带着奇异的安抚力量。
她瞥了一眼满地狼藉和两个女孩身上惨不忍睹的伤势,眼神微沉,但动作没有丝毫迟疑。
她先是从腰间取下一个扁平的金属水壶,拔掉塞子,里面并非清水,而是一种散发着清凉草药气息的淡金色液体。
她小心地托起塞拉菲娜的头,将壶口凑近她苍白的唇瓣,低声命令:“咽下去。”
昏迷中的塞拉菲娜似乎仍有本能,喉头微微滚动,慢慢吞咽了几口药水。
接着,艾瑞毫不客气地扯掉了莉娜之前笨拙包扎的布条。莉娜紧张地看着,泪水还在流,却不敢出声打扰。
艾瑞从随身的医疗包中取出消毒药水、止血粉、无菌纱布、固定夹板和一排闪着寒光的手术针线。
她的动作快、准、稳,没有丝毫多余。先是为塞拉菲娜清洗伤口,撒上强效止血粉,对几处最深的撕裂伤进行缝合——针线穿梭皮肉的声音令人牙酸,但她的手法娴熟流畅,最大限度地减少二次伤害和感染风险。
接着,她仔细触摸检查塞拉菲娜的四肢和躯干,对几处明显的骨折部位进行临时复位和夹板固定。
处理内伤更为谨慎,她取出几根细长的银针,精准地刺入塞拉菲娜胸前和腹部的几个穴位,轻轻捻动,以特殊手法疏导淤血、稳定内息。
做完这些,艾瑞又取出一个密封的小玻璃管和一支特制的注射器。
玻璃管内是乳白色的浑浊液体。
“消炎,防感染,促进愈合。”她简短地解释了一句,利落地将针头刺入塞拉菲娜的上臂静脉,缓缓推入药液。
随着药效发挥,塞拉菲娜原本微弱急促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稳悠长了一些,惨白的脸上也似乎恢复了一丁点极其微弱的血色。
虽然依旧昏迷,但生命体征明显稳定了下来。
一直紧紧盯着塞拉菲娜的莉娜,直到这时,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长长地、颤抖地呼出了一口气,一直紧绷到极致的神经骤然松弛。
这一松,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眼前一黑,软软地向后倒去。
“莉娜!”艾瑞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她。
看着莉娜昏迷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和脸上未干的泪痕,再看看她身上那些比自己描述更为可怖的伤口——这丫头,明明自己伤得更重、更疼,流了更多的血,却一直强撑着先照顾塞拉,直到确认同伴暂时安全,才允许自己倒下……
艾瑞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酸涩,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深藏的触动与骄傲。
这孩子……她默默叹了口气,没有说什么,动作却更加轻柔了些。
她同样给莉娜灌下恢复药剂,然后开始处理她身上的伤口。
清理、止血、缝合、固定……每一道工序都同样认真细致。
处理莉娜背上那道长而深的伤口时,艾瑞的眉头皱得尤其紧,缝合了足足三十多针。
腿上的伤更是麻烦,清创时看到了细小的骨碎片,需要小心取出。
等到将莉娜身上所有主要伤口都处理完毕,艾瑞的额角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她站起身,看了看两个昏迷不醒、浑身裹满纱布和夹板的学徒,又看了看这间弥漫着血腥和硝烟味的破烂宿舍。
刚才的激烈战斗和后续清理,早已惊动了整个宿舍区的工人,此刻这里除了她们,已空无一人。
艾瑞弯下腰,一手一个,毫不费力地将塞拉菲娜和莉娜扛在了肩上——动作看似粗鲁,实则巧妙地避开了她们所有的伤处。
她稳步走出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宿舍,来到走廊尽头另一间相对完好、空无一人的房间。
将两人小心地并排放在还算干净的床铺上,盖好薄被。艾瑞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她没有点灯,只是静静地坐在昏暗里,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猎人们打扫战场的声响、低声的交谈、以及夜风吹过工厂缝隙的呜咽。
她的目光落在两个女孩苍白的睡脸上,听着她们逐渐平稳的呼吸声,仿佛一尊守护在雏鸟巢边的石像,等待着这场风波的彻底平息,也等待着黎明到来后,或许更加复杂的局面。
尘埃,终将落定。而她的学徒们,已经淌过了第一道真正的血火之河。
等到第二天,意识从混沌的黑暗深处缓缓浮起,首先感受到的是消毒水与草药混合的、属于医院的特殊气味,以及身下柔软干净的床铺触感。
塞拉菲娜和莉娜几乎同时睁开了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刷着白漆的天花板和窗外透进来的、略显苍白的晨光。
她们发现自己并排躺在两架干净的病床上,身上盖着素色的棉被。
“啊,你们醒了?”一个穿着整洁护士服、面容和善的中年女性闻声走了过来,手里拿着记录板,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却并不虚假的微笑,“真是太好了。恭喜两位,已经脱离危险期了。”
护士检查了一下两人床头的记录,继续说道:“昨晚被送过来的时候可真吓人,浑身是伤,失血不少。不过,你们的同伴——那位艾瑞女士——处理得非常及时和专业,清创、止血、缝合、固定……手法甚至比我们一些老医生还利落标准。要不是她先做了那些应急处理,你们恐怕撑不到被送进医院。”
塞拉菲娜和莉娜闻言,下意识地转过头,看向彼此。
视线相交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映入眼帘的,是对方几乎被白色绷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模样。
塞拉菲娜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脸和那双暗红的眼睛,手臂、肩膀、腰腹都缠着厚厚的纱布。
莉娜更是夸张,一条腿被打上了石膏高高吊起,上半身也裹得像木乃伊,只露出一头略显暗淡的金发和那双还残留着惊悸与疲惫的栗色眼睛。
但她们都活着。
清晰地感觉到疼痛,感觉到呼吸,感觉到心跳。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了后怕、庆幸、乃至一丝奇异的安心的情绪,在无声的对视中流淌。
昨夜那血腥、黑暗、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搏杀,仿佛一场刚刚褪色的噩梦,而此刻医院的阳光和消毒水气味,则是重回人间的证明。
“塞拉……你没事……太好了……”莉娜的声音还有些沙哑虚弱,但眼神却亮了起来。
“……嗯。”塞拉菲娜轻轻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莉娜打着石膏的腿上和身上的绷带,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关切,也有某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经历了昨夜与死亡擦肩而过的一役,某些东西在她们心底悄然破碎,又悄然重塑。
身体上每一处伤口传来的、清晰而持续的疼痛,不再是单纯的苦难,而是烙印,是证明,是她们曾真实面对过黑暗并幸存下来的勋章。
猎人这条道路的残酷与真实,以最血腥的方式,刻进了她们的骨肉与灵魂。
两人身上那股属于新手的、不谙世事的稚嫩气息,似乎随着流淌的鲜血和经历的恐惧,被悄然洗去了一层。
眼神深处,多了一份沉静,少了一份天真的跃跃欲试;多了一份对疼痛的忍耐,少了一份对未知的浪漫幻想。
她们不再对未来抱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关于荣耀与冒险的轻飘飘的幻想。
她们真切地明白了,猎人的成长,往往伴随着伤疤与失去。
这份清醒,对她们而言,或许是昨夜残酷战斗带来的、唯一真正有价值的“礼物”。
它能让她们在这条注定遍布荆棘与鲜血的道路上,走得更稳,也更远。
与此同时,在猎人酒馆略显冷清的上午,艾瑞推门而入。
吧台后的德莱利似乎早已料到她的到来,停下了擦拭酒杯的动作。
“艾瑞女士,这是您的委托酬金。”德莱利将一个沉甸甸的、系着口的皮袋推过吧台,语气是一贯的平淡,“由于您和您的团队直接解决工厂吸血鬼袭击事件的核心威胁,委托人非常满意,酬金在原基础上提高了一成。”
艾瑞接过钱袋,掂了掂,收好。
德莱利没有停顿,又从柜台下取出一个没有标记的薄纸袋,放在台面上。“另外,这是之前您通过……某些渠道委托调查的事情,有了初步回音。”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纸袋,显然知道这情报来自混血儿酒吧。
艾瑞打开纸袋,里面只有一张对折的、质地特殊的羊皮纸。
展开纸张,上面用暗红色的墨水绘制着一个简洁却充满邪异美感的徽记——一条姿态蜿蜒的毒蛇,正缠绕着一只细长的药剂瓶,蛇信几乎要舔舐到瓶口。
在看到这个徽记的瞬间,艾瑞的瞳孔几不可察地微微收缩,一直平静无波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石子。
瘟疫医师……
没等她细想,德莱利又递过来一张精致的、带着淡淡香气的卡片。
“情报的主人特意嘱咐,将这张名片交给您。并让我转告:如果艾瑞女士想要知道更多……‘有趣’的事情,请按这个地址去找她。”德莱利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仿佛只是在传递一句普通的客套话,但眼神深处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对艾瑞的提醒——对方来头不小,且目的明确。
艾瑞接过名片,卡片触感细腻,边缘烫着低调的金线。
上面用优美的花体字清晰地印着一个地址,位于罗迪泰克城中一个以昂贵和私密著称的街区。
而在地址下方,是一个熟悉的名字:
薇奥拉
看到这个名字的刹那,艾瑞心中那点因为徽记而产生的波澜,瞬间化为了一片了然,以及随之涌起的一阵混合着麻烦与无奈的恶寒。
薇奥拉……那个在白河镇偶然遭遇的、有着一双如同冷血动物般幽绿眼眸的女人。
那个浑身散发着神秘药草与危险气息,看她的眼神总是带着毫不掩饰的、近乎解剖般的侵略性求知欲的“瘟疫医师”。
看来,在白河镇无意间结下的那段‘缘分’……终究还是主动找上门来了。
回想起薇奥拉那仿佛能将人从里到外看透的凝视,以及她话语中总是若有所指的试探,艾瑞就感觉有些不自在。
那女人对“异常”和“秘密”的嗅觉,敏锐得可怕。
但艾瑞很快便将这丝不快的情绪压了下去,眼神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深邃。
算了... 她收起名片和羊皮纸。薇奥拉既然有意将线索指引到罗迪泰克,必然有她的算计和目的。
或许是这座城市的秘密,或许是她的小研究,或许……仅仅是对我本身感兴趣。
无论如何,逃避不是她的风格。
薇奥拉掌握的情报可能很有价值,而她的意图,也需要面对面才能看清。
也罢,艾瑞站起身,将纸袋和名片妥善收好。
就去看看,这位神秘的瘟疫医师小姐,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吧。但愿不是太‘致命’的那种。
她向德莱利微微颔首,转身离开了酒馆。晨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寂静的街道上。
新的谜题与可能的危险已经摆在面前,而她的步伐,依旧平稳而坚定。
医院里,学徒们在伤痛中蜕变成长;城市中,导师则向着另一片未知的迷雾,悄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