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麻烦归麻烦,该解决的生理需求还是得解决。傍晚时分,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了罗迪泰克城中一条以平民美食闻名、烟火气十足的小吃街。
夕阳的余晖给嘈杂的街道镀上一层温暖的橘色,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混合的、令人食指大动的浓郁香气——炭火炙烤肉类的焦香、油炸面点的酥香、浓汤翻滚的鲜香、还有香料与酱料的复合辛香。
结束了白日劳作的工人们、小贩、手艺人,甚至一些衣着稍显体面的职员,都聚集在此,围坐在简陋的摊位旁,大快朵颐,高声谈笑。
白日的疲惫、生活的烦忧,仿佛都被这喧嚣的热浪与食物的慰藉暂时冲散,此刻,填饱肚子、享受片刻放松才是头等大事。
艾瑞轻车熟路地在一个卖炖肉和烤饼的摊位前停下,拣了张靠边、相对干净的小方桌坐下。
维罗妮卡略微迟疑了一下,看了看油光发亮的条凳和简陋的环境,又瞥了一眼艾瑞平静的侧脸,最终还是抿了抿嘴,在她对面坐了下来,姿态依旧带着点“本小姐屈尊降贵”的别扭。
很快,摊主手脚麻利地端上了食物:
两大碗热气腾腾、汤汁浓郁、炖得软烂的香草牛肉,配着烤得外酥内软、麦香十足的粗粮饼;一碟淋了酸辣酱汁的拌菜;
还有两杯冒着泡沫的、颜色深褐的本地麦酒。
食物上桌的瞬间,那股朴实却强烈的香气直冲鼻腔。维罗妮卡原本还想维持一点矜持,可她的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一声清晰的 “咕噜” 抗议。
她脸微微一红,迅速瞟了艾瑞一眼,发现对方似乎没注意(或者假装没注意),正拿起一块烤饼,熟练地掰开,蘸进肉汤里。
抵抗无效。维罗妮卡暗自咬了咬牙,终于也“勉为其难”地拿起了餐具。
起初她还试图保持点优雅的吃相,但炖肉的酥烂入味和烤饼的扎实满足感很快征服了她的味蕾。
她吃得越来越快,甚至学着艾瑞的样子,用烤饼去刮碗底浓稠的汤汁。
“呼……没想到,这种路边摊的东西,味道还挺……实在。” 维罗妮卡咽下一口食物,喝了点麦酒顺了顺,终于忍不住开口,语气带着点意外,又有点对自己“堕落”的无奈。
她瞥了一眼自己沾了点油渍的手指,皱了皱鼻子。
“比家里那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强多了,对吧?” 艾瑞头也不抬地说,语气平淡,却仿佛说中了维罗妮卡的心思。
“何止是强多了!” 维罗妮卡像是找到了吐槽的突破口,碧绿的眼眸亮了起来,声音也提高了些,“你是不知道,现在家里吃饭那套规矩,繁琐得让人倒胃口!什么前菜要用银叉从左边取,汤勺不能碰出声音,主菜切割必须角度一致……都是我父亲那一辈才开始硬拗出来的‘传统’!”
她撇撇嘴,带着毫不掩饰的不屑,“听我母亲说,我祖父那会儿,家业刚起步,吃饭就图个痛快实在,哪有这些穷讲究?现在家底厚了,反倒弄出这么多附庸风雅的虚架子,没劲透了!”
听着维罗妮卡带着娇憨的抱怨,艾瑞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那是一个短暂而真实的、近乎纵容的微笑。
她咽下口中的食物,淡淡点评:“典型的‘祖上奋斗,后代镀金’。你祖父是靠实打实的技术和头脑拼出来的产业,是底层天才的逆袭。到了你父亲这一代,家业庞大了,自然就想给家族添点‘老钱’的气质和规矩,算是……一种寻求身份认同和阶层巩固的本能吧。”
维罗妮卡闻言,愣了一下,仔细琢磨着艾瑞的话,然后缓缓点头:“你说得对……就是这种感觉。仿佛不弄点繁文缛节,就不配上流社会餐桌似的。”
她叹了口气,用叉子戳着碗里的肉块,“所以啊,他们连我的路都恨不得提前铺好,去最好的学院,结识‘合适’的朋友,未来接手部分‘体面’的家族产业或者联姻……一切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只要我按部就班,就能达到常人几辈子都达不到的高度。”
她抬起头,看向艾瑞,碧绿的眼眸里闪烁着清晰的反叛与自我意识:“但凭什么?凭什么我的人生剧本要由他们来写?我承认他们是为我好,但那种一眼看到头、被规划得死死的‘好’,我不想要。”
艾瑞静静听着,没有评判。这就是维罗妮卡,一个生长在黄金笼子里,却拼命想用自己翅膀撞击栏杆的年轻灵魂。
她不满足于被安排好的、安稳却无趣的康庄大道,偏偏向往着充满未知、危险,或许也充满泥泞的荆棘小径。
“若是放在那些流行的骑士小说或传奇故事里,” 艾瑞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丝难得的、近乎玩味的调侃,目光扫过维罗妮卡青春姣好的脸庞和与平民环境格格不入的气质
“像你这样出身高贵、心怀叛逆的大小姐,多半会被一个不知从哪个穷乡僻壤冒出来的、喊着‘莫欺少年穷’的毛头小子,或者某个伪装成普通人的隐世大佬给‘拐跑’,上演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冒险,最后要么携手对抗家族,要么发现大佬身份震惊全城。”
维罗妮卡听得先是一愣,随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脸颊微红:“什么呀!哪有那么戏剧性!”
艾瑞却收敛了笑意,眼神恢复平静,语气客观而冷澈:“但现实不是小说,没有那么多魔幻的巧合与主角光环。”
她的目光仿佛能穿透喧嚣的街道,看到更复杂的层面,“至少现在,在这罗迪泰克,恐怕还没人真有那个胆子,或者那份‘幸运’,敢对你这位夏刻曼家的大小姐轻易动什么‘拐带’的心思。”
她顿了顿,声音平缓却有力:“诚然,‘贵族小姐’的身份光环诱人不假,能带来无尽的遐想。但聪明人都该掂量掂量自己是什么‘档次’。 得罪一个像夏刻曼这样的家族,需要付出的代价,绝非儿戏。这世道,不是什么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小子’凑上来献点殷勤、耍点小聪明,就能让贵族家的女儿晕头转向、死心塌地,最后还能全身而退的。 她们或许向往自由,或许反感束缚,但她们绝不愚蠢,家族耳濡目染的见识与戒备心,远比常人想象的要深。”
这番话,与其说是对维罗妮卡说的,不如说是艾瑞基于自身阅历,对现实规则的一番冷静阐述。
它剥开了浪漫故事的糖衣,露出了底下更为坚硬、也更为真实的生存逻辑。
维罗妮卡听完,沉默了片刻,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化为一种复杂的深思。
她当然知道艾瑞说的是事实,甚至可能就是家族长辈常常耳提面命的“现实”。
但知道归知道,亲耳从一个自己试图探究的、神秘的猎人口中,以如此直白冷酷的方式说出来,感受又格外不同。
她看着艾瑞平静进食的侧脸,忽然觉得,对面这个女人所理解和面对的“现实”,其冰冷与复杂的程度,或许远超自己的想象。
而自己所谓的“叛逆”与“冒险”,在对方眼中,是否也只是另一种形式的……天真?
夜色渐浓,小吃街的灯火愈发通明,人声鼎沸。
两人之间,食物的热气在升腾,对话留下的余韵却在沉默中缓缓沉淀。
一顿简单的街边晚餐,不知不觉间,又为她们之间复杂难明的关系,添上了几笔难以定义的色彩。
短暂的饭桌交谈过后,空气中那层无形的隔阂似乎被食物的热气与直白的对话冲淡了些许。
两人之间紧绷的气氛松弛下来,维罗妮卡看向艾瑞的目光里,少了几分先前那种纯粹基于评估的严谨审视与因被隐瞒而生的理性恼火,悄然多了一丝……人情味的探究。
她小口啜饮着味道粗犷的麦酒,目光却时不时飘向对面安静进食的艾瑞,碧绿的眼眸中闪烁着新奇的光。
“说起来……”维罗妮卡放下木杯,用餐巾(自备的,亚麻质地)擦了擦嘴角,语气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微妙兴趣,“真没想到,像你这样……嗯,实力强大、做事又总是滴水不漏的猎人,居然也会开这种玩笑。” 她指的是艾瑞刚才关于“小说桥段”的调侃。
她微微歪头,栗色的发丝滑落肩头:“印象里,我见过的那些老牌猎人,要么是锯嘴葫芦似的闷罐子,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要么就是一开口,满嘴跑的都是粗鄙不堪的浑话和下流玩笑,恨不得把‘我是粗人’写在脸上。”
她皱了皱鼻子,显然对后者的做派颇为不屑。
“倒是你……”维罗妮卡的目光在艾瑞沉静的脸上转了一圈,“说话带着点……嗯,像是读过不少书的人才会有的那种调侃味道,不低级,反而有点……犀利?在猎人这行里,倒是罕见得有点可贵了。” 她最后这句话说得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某种含蓄的认可。
这番话让艾瑞切割烤饼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抬起眼,紫罗兰色的眸子平静地看了维罗妮卡一眼,没有接话,只是嘴角似乎又向上弯了那么一丁点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算是接受了这份变相的“夸奖”,或者至少,不反感这种观察。
维罗妮卡将这细微的反应看在眼里,心中对艾瑞的印象,不禁又有了些许积极的修正。
平心而论,即便抛开最初在酒馆的“势利眼”误会和后来被“戏耍”的气愤,艾瑞展现出的种种特质——对学徒的认真负责(虽然方式严酷)、面对危险时的冷静布局、战斗中的强悍实力、乃至此刻流露出的这一点点不一样的谈吐——都足以称得上是一位能力出众、且自有其原则与底线的“异类”。
“一个这样的人……” 维罗妮卡心思流转,“为什么会选择成为猎人,整天与死亡和黑暗打交道呢?以她的头脑、身手,还有那份奇特的‘气质’,明明应该有更多、更‘好’的道路可以选择吧?”
这个疑问在她心头盘旋。是命运所迫?是个人追求?还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过去?
但很快,她又暗自摇了摇头。
“算了,胡思乱想也没意义。” 她对自己说。“我连她到底从哪儿来、经历过什么都不知道,贸然猜测评判,不过是自作聪明。”
她并非不懂分寸的人,深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选择背后复杂的因果。既然艾瑞不愿多谈,她也不会不识趣地追问到底——至少现在不会。
然而,理智上的克制,并不妨碍情感上的悄然偏移。
维罗妮卡的目光再次落在艾瑞身上,这一次,打量中少了许多审视的意味,多了几分纯粹的好奇,以及……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一丝别样的涟漪。
那不像是之前那种因为被“愚弄”而激起的不甘,也不是那种非要揭开秘密、证明自己的胜负欲。
那更像是一种……单纯地想要靠近一些,想要再多了解一点的冲动。
这种感觉很奇特,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屑,又像是站在一扇紧闭的、雕刻着精美而神秘花纹的门前,明知可能危险,却还是忍不住想伸手去触碰,想知道门后是怎样的风景。
它并不让她讨厌。甚至,隐隐有些……新鲜和期待?
当然,维罗妮卡是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的。她可是夏刻曼家的大小姐,是来“调查”和“挖掘真相”的,怎么可能会对调查对象产生这种……近乎好感的好奇?那太不专业了!也太……有失身份了!
她迅速低下头,假装专注于盘子里最后几块炖肉,用叉子无意识地拨弄着,试图掩盖脸颊可能泛起的、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微热,以及眼中那抹一闪而过的、名为“心动”的萌芽。
夜色渐深,小吃街的喧嚣如同温暖的潮水,包裹着这张不起眼的小方桌。
两人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却又因这短暂的和平共处与意外坦诚的对话,在彼此的世界里,悄然划下了一道比以往更深的印记。
未来的路还长,这微妙的变化会将她们引向何方,无人知晓。但至少此刻,食物温暖,夜色温柔,而某种悄然滋生的东西,正静默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