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艾瑞拖着略显疲惫的步伐回到猎人酒馆时，已是深夜时分。
这正是猎人酒馆一天中最喧闹的时刻——完成了日间委托的猎人们聚集在此，用酒精冲刷疲惫，交换情报，或是大声争论着明天的行动计划。
浑浊的空气中弥漫着麦酒、烟草、汗水和金属保养油的气味。
推开厚重的木门，喧嚣热浪扑面而来。
艾瑞的进入并未引起多少注意，在这鱼龙混杂之地，独行的女猎人并不算稀奇。
她穿过几张挤满人的长桌，朝楼梯走去。
“——要我说，码头区那窝沼栖妖就得用爆裂箭，一发入魂！”一个满脸胡茬的猎人挥舞着酒杯嚷道。
“得了吧老乔尼，你那准头，别把货船点了！”同桌的人哄笑起来。
“嘿，瞧瞧这个！‘迅影豹的前爪，完整带筋，三十银币不二价！’”另一个角落，有人正在展示今天的收获。
酒保德莱利一如既往地在吧台后擦拭杯子，偶尔抬眼扫过全场，像一位沉默的监工。
就在这时，一个坐在楼梯旁、正埋头检查腕弩的年轻猎人无意间抬了下头。
他的目光扫过艾瑞，随即猛地定住，眼睛瞪大，手里的工具“哐当”掉在桌上。
“蛇……蛇！她领口有条黑蛇！”他失声叫道，手指有些发抖地指向艾瑞。
附近几张桌子瞬间安静了一下，几道目光齐刷刷地投来。
但当他们看清那不过是条细长的小黑蛇，正乖巧地搭在艾瑞肩头，吐着信子好奇张望时，紧张气氛顿时消散。
“哈！比尔，你被条小泥鳅吓破胆了？”一个光头壮汉拍桌大笑，“要不要哥哥教你怎么泡蛇酒壮胆啊？”
“滚蛋！”年轻猎人比尔涨红了脸，低头赶紧捡起工具。
德莱利也瞥了一眼，随即收回目光，继续擦拭杯子，仿佛什么也没看见。
在这种地方，带条毒蛇当宠物虽然不算常见，但也绝非没有先例。
艾瑞对这点小插曲毫不在意，甚至懒得投去一瞥。
奔波整日，与瘟疫医师周旋，试饮各种古怪药剂，她此刻只想摆脱嘈杂，回到安静的房间里。她径直上了楼。
关上房门，隔绝了楼下的喧哗，世界瞬间清净。
艾瑞长长舒了口气，将大衣挂起。
尼刻立刻从她肩头滑下，开始在房间内好奇地探险，细长的身躯滑过木地板，探入床底，又沿着桌腿蜿蜒而上。
“你自己玩会儿。”艾瑞对着空气随口说了一句，便开始解开发带，准备梳洗。
她当然不指望一条蛇能听懂，但这几小时的相处，让她下意识地将这小东西当成了有个性的同伴。
等到她踏入简易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掉疲惫时，尼刻不出所料地也跟了进来。
冰凉的鳞片贴上她光裸的小腿，继而毫不客气地沿着曲线向上游走，滑过腰际，甚至一度试图缠上她胸前的高耸。
那滑腻而灵活的触感在皮肤上流连，带来一阵阵微妙的、令人皮肤微微绷紧的酥痒。
若是常人，恐怕早已惊叫出声。
但艾瑞只是低头看了一眼在自己身上“探索”得不亦乐乎的小黑影，无奈地摇了摇头，继续往长发上涂抹皂荚液。
“你这小家伙……倒是会找地方。”
她低声嘟囔，语气里听不出恼怒，倒有几分纵容。
或许是满级账号带来的非人淡定，也或许是她潜意识里并未将这海德拉幼体视为真正的威胁，那些足以让任何人面红耳赤的“冒犯”触碰，并未激起她过多的情绪波澜，反而有点像……被一个好奇心过剩、不懂界限的孩子缠上了。
冲洗完毕，艾瑞裹上睡袍回到卧室。
尼刻似乎也“考察”够了，心满意足地溜回床上，盘踞在枕头旁。
当艾瑞躺下时，它立刻凑了过来，细长的身躯自然而然地贴着她的手臂缠绕，冰凉的脑袋蹭了蹭她的下巴。
“晚安，尼刻。”艾瑞闭上眼，手指轻轻抚过它光滑的脊背。
小蛇的游走并未停止，它似乎将艾瑞的身体当成了最舒适的温床与游乐场。
细微的鳞片摩擦过手臂内侧、腰侧、腿弯……
那触感冰凉而持续，起初有些陌生，但很快，一种奇异的放松感取代了最初的不适。
紧绷的肌肉在这轻柔而规律的“按摩”下渐渐舒缓，白日的烦扰似乎也随之溜走。
就当是个自动按摩仪好了。
艾瑞在沉入梦乡前迷迷糊糊地想，而且……夏天抱着睡，一定很凉快舒服。
夜色渐深，房间里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以及细鳞偶尔擦过棉布的、几乎听不见的悉索声。
在楼下酒馆隐隐传来的喧嚣衬托下，这一人一蛇构成的角落，显得格外宁静而奇异。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阳光透过旅馆窗帘的缝隙，洒在挤满药瓶和绷带的简陋房间内时，一声短促而尖锐的抽气声划破了宁静。
莉娜正龇牙咧嘴地试图给自己后背某处抓不到的擦伤涂抹药膏，眼角余光瞥见艾瑞领口动静的瞬间，整个人如同被冻住般僵直，手里的药罐“哐当”一声滚落在地。
只见一条通体漆黑、鳞片在晨光下流转着暗哑光泽的小蛇，正慢悠悠地从艾瑞睡衣的领口处探出头来。
它三角形的头颅优雅地昂起，碧绿色的竖瞳冰冷而好奇地打量着房间，猩红的信子慵懒地吞吐着。
“蛇……蛇蛇蛇——！！！”莉娜的声音飙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脸色“唰”地变得惨白，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猛仰，牵动了全身伤口，疼得她眼前发黑，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晕厥过去。
塞拉菲娜的反应则内敛得多。
她原本正靠着墙闭目养神，闻声瞬间睁眼，右手已本能地按上了枕边的匕首柄。
然而，当她看清那条蛇的模样，尤其是那双与薇奥拉如出一辙的、非人的碧绿竖瞳时，按着刀柄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
尽管她脸上的表情依旧维持着惯有的淡漠，但一缕细密的冷汗，却无声地顺着她苍白的额角缓缓滑下，没入绷带的边缘。
海德拉……幼体。
这个认知如同冰锥刺入脑海。
即便冷静如她，也无法在面对这种传说级的致命生物时全然无动于衷。
艾瑞似乎刚刚醒来，还带着一丝晨起的慵懒。
她抬手，极其自然地用手指挠了挠小蛇尼刻的下巴——后者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看到两个学徒如临大敌的模样，艾瑞只是平淡地开口，声音还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
“别紧张，她叫尼刻。暂时跟我们一起住几天。” 她顿了顿，补充道，“冲击力是有点大，习惯了就好。”
仿佛是为了印证主人的话，尼刻转动着细长的脖颈，碧绿的眸子先是扫过吓得快要灵魂出窍的莉娜，又瞥了一眼虽故作镇定但肌肉紧绷的塞拉，最后仰起头，看了看艾瑞平静的侧脸。
它似乎“理解”了什么，发出一声轻微的、带着气音的“嘶”，然后颇为傲慢地别开了小脑袋，盘在艾瑞的肩膀上，一副对两个“大惊小怪”的凡人毫无兴趣、爱答不理的高傲模样。
空气寂静了几秒。
莉娜捂着狂跳不止的心脏，看了看那条散发着危险气息却乖乖待在艾瑞肩头的黑蛇，又看了看自家导师那副“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淡然神情，忽然间，一种荒诞的“原来如此”的感觉冲淡了恐惧。
是了，那可是艾瑞姐啊……
莉娜慢慢吐出一口浊气，扶着床沿重新坐稳。
连炼金怪物都随手炸掉，吸血鬼猎场都敢只身去当诱饵，身上藏着无数秘密的艾瑞姐……捡（或者说硬塞）一条海德拉幼体当临时宠物，好像……也不是完全无法想象？
塞拉菲娜也缓缓松开了握着匕首的手，尽管指尖仍有些发凉。
她看着艾瑞与尼刻之间那种奇异的、近乎默契的共存状态，再联想到昨日艾瑞独自去见的那个神秘药剂师，心中隐约串联起了一些线索。
导师行事，总有她的道理和准备。这个认知，以及长久以来对艾瑞建立起的近乎盲目的信任，最终压过了对传说毒物的本能忌惮。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相似的、混合着余悸、无奈，以及某种“果然如此”的认命感。
算了，毕竟是艾瑞姐/导师。
还有什么是她办不到、或者不敢招惹的呢？
一条海德拉幼体而已……吧？
尼刻似乎感应到了气氛的变化，懒洋洋地甩了甩尾巴尖，将脑袋埋进了艾瑞颈窝的阴影里，只留下一小截漆黑的尾巴在外面，惬意地微微晃动。
晨光渐亮，房间内重新恢复了宁静，只是这份宁静中，多了一位古老而危险的新成员，以及两个被迫快速“习惯”这一切的、心脏依然有些发麻的年轻猎人。
晨曦透过窗帘，在室内投下柔和的光斑。
艾瑞仔细检查了莉娜和塞拉菲娜的伤口，确认没有感染恶化的迹象后，便下楼端来了三人份的早餐——烤得恰到好处的面包、温热的牛奶，还有几片煎得边缘焦脆的培根。
“好好吃饭，伤口愈合需要营养。”她将餐盘放在床边的小桌上，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
莉娜和塞拉菲娜顺从地开始用餐。
由于身上带伤，动作不免有些迟缓笨拙，两人都安静地没有多话。
房间里只剩下餐具轻微的碰撞声和咀嚼声。
艾瑞则坐回窗边的椅子，从大衣内侧取出一个用暗色丝带系着的薄羊皮纸袋。
她解开丝带，开始仔细阅读里面的内容。
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在静谧中显得格外清晰。
塞拉菲娜的目光几乎立刻被吸引了过去。
她握着牛奶杯的手微微收紧，当瞥见羊皮纸页眉处一个不起眼的、代表“高阶血族”的暗红色纹章标记时，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停滞了一瞬。
那双总是沉静的红眸深处，仿佛有冰冷的火苗被骤然拨亮。
“……导师。”塞拉菲娜放下杯子，声音比平时更低，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绷，“那份情报……是关于‘他们’的吗？”
艾瑞从纸张上抬起视线，紫色的眼眸平静地看向她。
塞拉菲娜深吸一口气，指尖无意识地捏紧了盖在腿上的薄毯：“我……可以看看吗？”
一旁的莉娜停下了咀嚼，担忧地望向塞拉。她能感觉到，从塞拉身上散发出的并非好奇，而是一种压抑的、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冰冷怒意。
她记得艾瑞的告诫——不要追问一个人的仇恨。
所以她只能沉默地看着，心里为这个总是把一切埋藏得很深的师妹感到揪紧。
作为师姐，她笨拙地希望塞拉能好起来，哪怕自己并不完全理解那份沉重的过往。
艾瑞注视着塞拉菲娜眼中翻涌的复杂情绪——仇恨、急切、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还有深藏的、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完全意识到的、对某个特定名字的寻觅。
她没有拒绝。
“过来吧。”艾瑞的声音放缓了些，朝她伸出手。
塞拉菲娜微微一怔，随即抿着唇，忍着身上伤口的刺痛，慢慢挪到艾瑞坐着的椅子旁。
艾瑞伸手，将她轻轻揽到自己身侧，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手臂绕过她的肩膀，将那份摊开的羊皮纸举到两人都能看清的位置。
这个姿势，像一个大人带着孩子阅读故事书，充满了保护与引导的意味。
“我们从这里开始看。”艾瑞的指尖点在第一页的开头，声音平稳地开始讲述，“根据目前收集到的线索，近期在罗迪泰克活动频繁的吸血鬼氏族……”
她一页一页，耐心地翻动着情报，同时低声解释着每个氏族的标志特征、已知的几位核心成员、惯常的活动区域以及可能的据点线索。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塞拉耳中。
塞拉菲娜紧盯着纸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张附带的简陋素描画像。
她的身体起初有些僵硬，但随着艾瑞的讲述，她渐渐放松了靠着的力度，全神贯注地搜寻着，红眸锐利如刀，扫过每一个名字，每一处描述，不放过任何一丝可能与她记忆中那个梦魇重叠的细节。
然而，一页，两页，三页……直到艾瑞翻到情报的最后一页，合上羊皮纸，塞拉菲娜依然没有找到那个烙在她灵魂深处的、缠绕着金色傲慢的身影，或是与之直接关联的氏族徽记。
翻涌的仇恨与期待，像被一盆冰水迎头浇下。
那股支撑着她身体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走，她靠在艾瑞怀里的身躯几不可察地软了一下，红眸中的火光黯淡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混杂着失望与茫然的空洞。
艾瑞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少女情绪的剧烈变化。
她没有说什么安慰的空话，只是抬起空着的那只手，轻轻拍了拍塞拉菲娜没有受伤的右肩。
动作沉稳而有力，带着无声的理解与支持。
有些路，必须自己走；有些结，必须自己解。
作为导师，她能提供的，除了知识和力量，便是在这寻找与等待的过程中，一个可以暂时依靠的港湾。
艾瑞重新将注意力放回手中的情报上，继续梳理着可能有用的信息。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漆黑的脑袋从她另一侧的衣领处慢悠悠地探了出来——是尼刻。
这条海德拉幼体似乎对羊皮纸上的墨迹和人类专注的神情产生了兴趣。
它碧绿的竖瞳好奇地打量着艾瑞手中的纸张，细长的脖颈微微伸缩，时不时吐出猩红的信子，发出几乎微不可闻的“嘶嘶”声，仿佛也在努力“阅读”着那些对它来说如同天书般的符号与文字。
那模样，竟有几分学人看报的滑稽可爱。
房间里再次安静下来，只有晨光缓慢移动。
莉娜小口喝着牛奶，目光在低头看情报的艾瑞、靠在她怀里沉默不语的塞拉，以及那个歪着小脑袋、煞有介事“研究”羊皮纸的黑色蛇头之间悄悄流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