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早饭之后百无聊赖的上午，年轻的修女埃拉正为一群嬉戏的孤儿充当着他们游戏的裁判。在她小时候作为唱诗班中的一员时，教堂的牧师也曾教她玩过这个游戏。
教堂门前的空地里，一个女孩站在其他孩子围成的圈里，随着轻快的颂歌响起，孩子们转起了圈，直到圈里的女孩突然发问，他们便作鸟兽散。
“这里是天堂吗？”
圈里的女孩开始追逐四散的其他孩子，每当她追上一个孩子的时候，便又一次地问起这个问题：“这里是天堂吗？”
“不、不是，这里不是，去下一个街角去打听吧！”
女孩只能放开抓住的这个孩子，转而向另一个孩子奔去。
忽然间，埃拉在余光中看见了一个深红色的影子。她转过头去看，那是一个穿酒红色衬衫的年轻人，正低头用一块白色的手帕擦眼泪。
“或许他需要什么帮助。”埃拉在心里想。这座教堂在城市的边缘，除了日益稀少的寻求忏悔之人，不会有其他的人来到此处。当她向他走去时，却被所见的景象吓了一跳。
在年轻人的身旁，一只黑色的大猫从他身后的阴影中“走”了出来。埃拉晃了晃头，确认自己并没有看错，那只黑猫用两只后腿站在地上，披着一块破布似的灰色披风，足足有大半个人高。当年轻人用手帕擦完眼泪之后，它便伸出一只前爪接了过来。
——科尔德来了一位表演魔法的术士，身边还有一只成精的大黑猫，让整座城市的人陷入疯狂。这是昨日一位老年信徒在礼拜时的叹息。
“你这卖弄邪道的巫师，还想带着妖魔来玷污主的教堂吗？”埃拉紧张地攥紧了胸口的十字架，隔着一段距离向年轻人呵斥道。
年轻人出神地望着空地上嬉戏的孩子，俊美的脸上带着哀伤，为他增添了一份雌雄莫辨的气质，刚擦过的眼眶中又蓄起了眼泪，沉重地对埃拉说道：“您知道吗？我小的时候也在这里玩过这个游戏——向您一样的修女告诉我，人的一生都应该用来躬行善事，摒弃邪恶，如同逆水行舟；一步步跋山涉水，前往那片水草丰美之地，去到那位无上至尊的身边，永世享乐。”
“离那些孩子远一点！”埃拉挥舞着拳头警告着他和身后的黑猫。“你和这魔鬼为伍，天堂是你永远都去不了的地方！”
一旁的孩子们停止了游戏，目光纷纷朝这边看来，那只半人高的黑猫朝他们挥了挥手。“回到房间里去！”埃拉挡住的黑猫的视线，用十字架对准了它，期望这枚受过赐福的法器能够从魔鬼爪下保护这些孩子。
年轻人沉默了片刻，黑猫摇了摇头，走到他身后的阴翳中消失不见。
“你这魔鬼！还要在光天化日下显示巫术吗？”
“七十年前，二十一个孩子跟着吹笛子的人离开家乡，再也没有回来。”
年轻人注视着修女的眼睛，开口说起一件广为流传的吹笛人传说——在各个城邦里，孩子的父母们都曾用这样的故事告诫自己的孩子不要跟陌生人走。
“七十年前的科尔德城中，失去孩子的二十一个家庭在这座教堂行奉圣事，留下悲痛的书信与信物，等待着那些孩子回来。”
“尊敬的修女，我的名字是伊维，其中就有属于我的一封。”年轻人的声音轻飘飘的，像是一阵无所依归的风。
埃拉闻言一怔，心头巨震。
当初她跋山涉水，来到这座教堂，只因有奇迹曾在这座教堂降临——七十年前，失去孩子的二十一个家庭在教廷来使的主持下虔诚祷告，留下悲哀的书信与血，在这个世道久已消失的白鸽接连从空中飞来，将书信一封封衔走，飞向云端。
忽然间，她的思绪闪回到前代修女临终的那一刻。
“埃拉，你要等待，等待最终的那一刻到来，祂要降临世间，因行审判，再开新天新地。”
“你要等待……”老修女凝神望向她，又像是看到更远的地方。
“等待那被带走多年的孩子回家，将那份悲哀与痛苦交还给他。纵使人们已经忘记，但他绝不将罪孽赦免！”
“可是……已经过去七十年了。”埃拉喃喃自语，她当然相信救主为痛苦的人们施行的奇迹，也绝对愿意见证这件奇迹真正的结局，只是沧海桑田，当初的父母们早已不在人世，这件往事已成了无处找寻的尘埃。
“而你……却这么年轻。”
“以我的血气为证。”伊维毫无心虚地说道。
日光柔软地洒了下来，落在名为伊维的年轻人身上，酒红色的衬衫发出丝绒的光。没来由地，埃拉想起教典上记录的箴言——
你万不可轻信那在白日示现奇迹之人！除了圣人以此拯救义人，便是魔鬼以此引诱义人堕落。
“在这个遍布奇迹和巫术的世界，如果你真是传说中的那个孩子，如果你在主的注视下能够进入他的教堂的话……跟我来吧，圣人或者魔鬼。”埃拉在心中祈祷着，松开握紧十字架的拳头，转身向教堂走去。
阳光从一侧的透明玻璃投射到教堂内部，为整座教堂带来了一份宁静与温暖，伊维环顾四周，那些记忆中的彩色玻璃已经全部不见，四周的壁画古朴又陈旧，不用去仔细辨认，儿时的记忆就让他能历数出它们的名字：天使报喜、贤者来访、圣子降生、救主受洗、行使神迹、布道、背叛者、受难、哀悼救主、复活升天……
救主、救主，为什么，这么久才放我回来？
伊维看着前方的雕像，那荆棘冠下救主的面目上沾满血泪，却毫无怨恨之意。
他的确是那传说中被吹笛人拐去的并被杀死的孩子，因生前的虔诚善良而升上天堂享乐，却又因心中的愤恨坠落回人间。
天堂的一瞬，就是人间的七十年。
让我怎么能不怨恨您？
埃拉来到雕像前，画着十字进行祷告：“我们在天上的父……所有凡有生命气息的人，都要彻底悔改，接受主的赦罪恩典，蒙恩得救，被主宝血全然洁净，成为圣洁……”祷告完毕后，她转身看着伊维，没有发现一丝邪恶的端倪。
“如果你的话属实，那你已经八十多岁了，却青春不老——毫无疑问这是神迹，是神的恩典。”
“的确是神的'恩典'。”伊维笃定地看着她，加重了后面两个字。
在他从天堂坠落的时刻，火焰的天使向他传达着救主的旨意。
——你去！找回我的权柄。
——你去！行走在世上，如同行走在天上！人们要承你赦罪的恩，要承你戒律的恩，要承你苦修的恩，要承你断恶的恩。
——你去！为我找回权柄，我要审判一切存在过的事物！再开新地新天！
——那时，你便与你的父母，永世留驻天堂，一切痛苦都不能再靠近。
埃拉沉重的话语将伊维从回忆中唤起。“你应当知道，当初那些失去孩子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教廷的使者怜悯他们，在他们的遗物上面施展奇迹，留存他们的血，只有同源的血才能取出。而在那时，二十一只白鸽飞来，将那二十一封信尽数叼去，再无音讯。”
伊维抬起右手，摘下白色的手套，出现在掌心的是一道贯穿伤痕。他取出一把小刀割开掌心，轻轻呓语：“圣洁真实的主阿，你不审判住在地上的人，为我们伸流血的冤，要到几时呢。”
话语刚刚落下，有风从四面八方生出，埃拉惊异地看见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开始摇晃。
奇迹将要为眼前的人降临！
“主啊！请告诉我，是否是您在为地上的羔羊施行慈爱，显示奇迹……这世上用奇迹迷惑世人的魔鬼已经太多！”
门扉摇晃起来，一只纯白的信鸽从门口飞进，叼着嫩绿的橄榄枝在教堂的穹顶下盘旋，紧接着是第二只、第三只……直到第二十一只信鸽飞来，教堂的大门轰然关上。
据说在救主离开世间之后，所有的鸽子都不再生长白色的羽毛。
埃拉激动地睁大了眼睛，在她生活的这么多年里，第一次见到了纯白的鸽子飞舞。
伊维摊开流血的手掌，其中一只白鸽轻轻落在他的手腕，将叼着的树枝珍重地放在他的掌心，随即口吐人言：“吾子伊维，何日归来？”在一阵辉光中，橄榄枝化作一个信封，封面上书写着伊维的名字。
像是戴在脸上的面具崩裂，伊维瞬间变了脸色，信鸽腾起回到天空中盘旋。他顾不得流血的手迅速拆开信封，逐字逐句地读着这封来自七十年前的书信。埃拉盯住他的脸，没有一滴眼泪流下；紧咬的牙关、睁大的眼睛和变得铁青的脸活像个愤懑的魔鬼。
片刻之后，伊维捏紧了手中的书信，用饱含悲怆和痛苦的语言低头诉说着。“修女……圣师……请您告诉我，失去的时间已经太多，谁能把它还给我？”
埃拉的心中已为这份亲眼所见的奇迹所倾倒，她举起胸前的十字架贴近伊维的头顶，柔声劝慰：“迷途的羔羊……主已经为你留存了这一份荣耀，显示父母之爱的奇迹……主已经引你来到正途，重回故乡……已经足够……”
“谁能偿还？骨肉分离之痛？谁能在死亡中将与我同去的二十人找回？”剩下的二十只信鸽依次将橄榄枝放在圣坛上，叠成一沓信封。日光之下，他们的孩子已经死去，再也不会回来。
“那名为吹笛人的蛊惑人的魔鬼，主定要在那一日审判他。他怎样待人，也要怎样待他，按他所行的加倍的报应他。用他调酒的杯，加倍的调给他喝。他怎样荣耀自己，怎样奢华，也当叫他照样痛苦悲哀。在一天之内，他的灾殃要一齐来到，就是死亡，悲哀，饥荒，他又要被火烧尽了。因为审判他的救主大有能力。”
“因为救主绝不宽恕。”伊维呢喃了一句。
“纵使人们会忘记，但救主绝不宽恕。”埃拉重复道。
“可是！欺骗我们的，不是魔鬼。他还活着，活在这座城市中……我知道他在哪！”伊维抬起头，一切情绪都被他藏回了心底，眼神像是着了火，随着他抖动信封，一枚银色的印戒落在他流血的掌中。
那枚印戒的面上，简单的纹样如同刀刻——髅髑地的十字架上，垂着荆棘织成的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