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是为了保障他们最低限度的战斗力?”
洛熙扭过头,血红的眼睛直视着卫祯。
“那点空间,那种伙食,连我当年在星环军港当文职时分配的宿舍都不如。
“新汝南号好歹是驱逐舰,空间少,条件差点很正常。
“胡德号可是挂着海军上将名头的战列巡洋舰,是旗舰级别!”
交通艇稳稳对接泊位,传来沉闷的金属撞击声和气压平衡的嘶嘶声。
舱门开启,泰拉温暖湿润、带着海洋气息的空气涌入,仿佛胡德号底层舱室的腐朽空气只是一场幻觉。
卫祯解开安全束带,站起身,同时也将洛熙轻轻拉了起来。
“走吧,先回办公室。”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护着她走下舷梯。
一路无话。
穿过司令部宏伟的合金大门,经过繁忙而宽敞的通道,进入那间属于海军大将、视野开阔、设施齐全的宽敞办公室。
厚重的合金门在身后无声滑闭,将外界的喧嚣隔绝。
洛熙脱下深蓝色的将官外套,随意搭在宽大的指挥椅靠背上,走到巨大的观景窗前。
窗外,是泰拉壮丽的黄昏海景,夕阳的金辉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与数小时前月背的冰冷和胡德号内的压抑相比恍如两个世界。
卫祯走到恒温柜前,拿出洛熙惯常喝的、司令部特供的天然浆果饮料,倒了一杯递给她。
“喝点?”
洛熙接过冰凉的杯子,没喝,只是捧在手心。
她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观景窗,血红的眸子直直看向卫祯:
“回答我,老卫。海军现在征召的兵员,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别拿他们是军人这种话搪塞我。
“胡德号上的生活条件,连基本的体面都谈不上。”
卫祯叹了口气,走到她对面,双手撑在办公桌边缘。
他知道这个问题避不过去了。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语气低沉:
“好,我说实话吧,现在海军舰员的兵源构成比你五年前当文职的时候复杂得多,也艰难得多。”
“首先,是义务兵。联邦适龄青年按法律必须服役三年,这是基础。
“但你也知道,纯种人类适龄人口池子就那么大,愿意主动参军的热血青年这几年早筛过好几轮了。
“兵役法规定的三年轮换期和35岁上限像两把大锁,把潜力锁死了。”
“其次,”卫祯顿了顿,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就是‘血税’。”
“血税?”洛熙眉头紧锁。
“嗯。一些边缘星系,资源匮乏,发展滞后。它们对联邦的‘义务’和‘贡献’,很大程度上就是提供兵员。
“当地青壮年,尤其是没有足够教育背景或专业技能的人,出路有限。加入海军,成了他们为数不多的、能改变自身和家庭命运的选择,或者说是一种边疆青年的宿命。
“他们背负着家乡的期望和沉重的家庭负担上舰,这是他们支付给联邦的‘血税’。”
“还有一种,”卫祯的声音更低了一些,“就是因债务问题被迫服役的。联邦扩张期遗留的星球开发债、殖民贷款……很多普通人根本还不起。
“一些金融机构和殖民地管理局,会把债务打包,与海军签订定向输送协议。债务人签署一份长期服役合同,通常是十年起步,其服役津贴直接抵扣债务,海军则获得稳定的兵源。
“他们在舰上的处境往往更加艰难。”
办公室里一片死寂。
只有恒温系统运转的微弱嗡鸣。
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从海平面上消失,泰拉的天空变成了柔和的深蓝,点缀着闪闪的星辰。
大气层外,遥远深空中繁忙的星港闪着点点光芒。
洛熙手中的浆果汁早已不再冰凉,开始变得温吞。
她低着头,血红的眸子盯着杯中深紫色的液体,仿佛那里面映照着胡德号C-12舱段里拥挤的床铺、劣质的餐食,还有那些在狭小过道里向她敬礼的、带着疲惫的年轻面孔。
他们的眼神里,除了军人的服从,是否也藏着对命运的无奈?对家乡的思念?或是对那笔永远还不清的债务的绝望?
卫祯看着妻子,他的印象里两三年前洛熙也着手调查过相关的事情,并且似乎有所行动。
可惜,现在的洛熙完全失去了这部分记忆。
“血税,债务奴役。”
洛熙的声音很轻,在办公室里却清晰可闻。
“这就是支撑我们联邦海军庞大舰队的基石?用边缘星系年轻人的血,用走投无路者的卖身契?”
卫祯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知道洛熙此刻内心的震动。
五年前那个只关心自己饭碗的洛熙,与此刻肩负着整个磐石星域前线、手握无数人生死的海军大将洛熙,所看到的世界早已截然不同。
“条例是最低战斗保障。”
洛熙抬起头,血红的瞳孔在办公室柔光下显得异常明亮,里面翻涌着压抑的火焰。
“所以就只能给战士们最低的标准?我们坐在司令部里,享受着泰拉的阳光,吃着昂贵的天然食物,指挥着价值连城的舰队去对抗未知的威胁。
“而真正驾驶这些钢铁、操作这些武器、用血肉之躯承受第一波冲击的人,却在舱底的蚁巢里啃着连猪食都不如的合成膏?”
她的语气并不激烈,甚至没有提高音量,但那股沉甸甸的愤怒和失望,让卫祯感到一阵心悸。
他想起了洛熙刚刚醒来时对大将身份的茫然,想起了她在新汝南号上面对林风舰长讲述裂谷星云战役时的无措,想起了她在元老院质询会上的寸步不让。
这一次,她的怒火不再指向保守派的刁难或前线的未知威胁,而是指向了联邦这庞大机器内部,一个被默认已久、却无人愿意深究的冰冷底层规则。
“小熙,”卫祯的声音带着安抚,也带着提醒,“联邦的制度就是如此。百年积弊,牵涉的利益盘根错节。
“殖民地开发集团,金融寡头,元老院里某些派系的根基都和这个体系绑在一起。
“动它比推动人工智能公民权和异形预备役征召要难得多,触动的反弹也会超乎想象。
“尤其是在现在这个档口,磐石星域的威胁悬而未决,我们经不起后方更大的动荡。”
洛熙没有反驳。
她走到办公桌前,放下那杯早已变得温热的饮料。
指尖划过光洁的桌面,留下一道细微的水痕。
巨大的全息星图在她身后无声运转,那片代表磐石星域的暗红污浊依旧刺眼,边缘零星的绿色光点如同风中残烛。
“动荡。”
洛熙轻轻重复着这个词,血红的眸子凝视着那片象征危机的星域。
“难道让我们的战士在连基本尊严都无法保障的蚁巢里,去为后方那些享受着他们血税和债务供养的蛀虫们拼命,就能换来稳定?就能赢得这场战争?
“我没这个脸让他们为我牺牲,老卫。”
她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卫祯身上,那眼神不再有刚才参观时的压抑愤怒,而是某种更加可怕的东西,如同深海下的暗流。
“老卫,你说得对,现在不是时候。验证舰队即将前出,中和场技术是希望,磐石星域是首要威胁。”
她的声音恢复了冷静。
“但我们今天在胡德号上看到的,我记住了。老卫,牢牢记住,我们的联邦是怎样爬满了寄生虫,而我甚至也是寄生虫的一员。”
她走到指挥椅前,却没有坐下,只是扶着椅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金属。
“通知后勤部和财务审计处负责人。”
她对卫祯下令,语气不容反驳。
“明天上午九点,我要听关于磐石前线特别勤务津贴提标方案的详细汇报。范围涵盖所有部署在污染区外缘及执行高风险侦察、验证任务的舰艇人员。
“理由就是前线环境恶劣,士气保障需要。从我的特别预算里优先划拨。”
卫祯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图。
这是在不触动根本制度的前提下,能最快、最直接改善胡德号这类前线战舰官兵生活条件的办法。
用高风险勤务作为突破口,阻力会小很多。
“是!我马上去办!”
卫祯立刻应道,转身就准备去联络。
“等等。”
洛熙叫住他。
卫祯停步回头。
洛熙的目光越过他,似乎又看到了胡德号C-12舱段里那些年轻的脸庞。
她沉默了几秒,才缓缓补充道:“还有……以我的名义,给胡德号全体舰员……订购一批泰拉本土产的新鲜水果和蛋白棒,随下次补给船送上去。
“就说是大将私人请客,慰问联调成功的辛苦。”
卫祯看着洛熙眼中那抹复杂难言的情绪:愤怒被强行压下后残留的焖燃余烬,身为大将的责任,以及一丝属于五年前那个洛熙的天真?
他心中一软,郑重地点了点头:“明白。我会亲自盯着,让他们挑最好的货物。”
卫祯快步离开办公室去执行命令。
合金门无声地开合,隔绝了外界的声响。
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下来。
只剩下洛熙一人站在巨大的观景窗前,窗外,泰拉的夜空已经完全降临,真正的星辰与人造的轨道灯光交相辉映,璀璨而冰冷。
脚下这颗人类文明的母星,散发着安宁祥和的气息。
这份安宁,是建立在多少“C-12舱段”的牺牲之上的?
洛熙以前从来没有试图了解过,但现在用脚后跟都能想到,LHASA穹顶城市作为联邦首都城市禁止非要职人员和非联邦高层及其亲属进入,本质上变成了一座权贵城市。
那么,谁敢保证联邦的首府星球泰拉没有类似的法规?联邦是不是用限制人口流入的方式保证了泰拉居民的“品级”和泰拉的自然环境?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微隆的小腹,感受着里面那个小生命微弱的脉动。
自己肚子里的未来海军之星难道也要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服役吗?
一种比面对磐石星域未知污染更深沉的寒意悄然爬上了洛熙的脊背。
自己要做什么,该做什么……
海军大将洛熙静静地伫立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