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王的书房外,偏殿。
空气里浮动着一股昂贵熏香与陈年书卷混合的味道,亚当懒洋洋地站在殿中,听着国王克洛威尔三世不紧不慢地训话。
“亚当,你最近的宫廷礼仪课,老师又向我抱怨了。”国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锐利地扫过他,又落在他身后几步远的一个侍女身上。
亚当顺着他的视线瞥了一眼。
是个生面孔,应该是最近才调来暖阳殿的。小姑娘低着头,身体绷得像根拉满的弦,绞着衣角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着青白。
是她。亚当想起来了,前几天在走廊见过一次,当时就觉得她看自己的眼神躲躲闪闪,透着一股古怪的惊恐。
原来根子在这儿。
亚当心里冷笑一声。这老狐狸,真是半点空子都不肯放过。
他记得很清楚,今天早上,就在他被传唤来这里的路上,他特意绕去了练武场。
莉诺尔正在练剑,一个人,身姿挺拔如松。
而在不远处的廊柱后,菲利普那伙人正探头探脑,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鬣狗。
亚当停下脚步,隔着大半个院子,对上了莉诺尔警觉看过来的视线。
他没有出声,只是无声地做了个口型。
小心。
女孩立刻会意,冲他几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现在看来,那句提醒远远不够。
“父王,”亚当打了个哈欠,摆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您把我叫来,就是为了说这些无聊的小事?”
他看见那侍女的肩膀在他开口的瞬间,狠狠哆嗦了一下。
“放肆!”国王的声音沉了下来,“看看你这副样子,哪里有半点王子的仪态!”
国王身边的内侍官立刻上前一步,用一种冰冷的、审视的目光盯着亚当,仿佛在看一件不合格的货物。
亚当懒得理他。他的注意力全在国王身上。
老狐狸的这出戏,演得太刻意了。
先是用一个明显被威胁过的侍女来给自己添堵,再用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把自己绊在这里。
调虎离山。
为了给菲利普那群废物创造一个绝对“安全”的动手环境,他这个当国王的,竟然亲自下场布局。
真是看得起莉诺尔。
也看得起我。
亚当的眼底掠过一丝寒意,心底那个不安的疙瘩越放越大。
他原本的计划,是等。等菲利普他们把事情闹大,闹到不可收拾,他再出手,一劳永逸。
但他没算到国王会亲自干预。
这性质就完全变了。
国王的插手,意味着菲利普他们的行动将不再是小孩子过家家式的霸凌,而是得到默许的、有预谋的围攻。
“……关于北境军械的法典修订,你有什么看法?”
国王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把亚当的思绪拉了回来。
亚当敷衍地回了两句。
他的耳朵却在努力捕捉着远处的动静。
暖阳殿的方向太远了,什么都听不到。但越是安静,他心里的那根弦就绷得越紧。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国王还在慢悠悠地说着什么,关于贵族纹章的考据,关于宫廷晚宴的流程。
全是废话。
亚..当..不..耐..烦..地..用..指..尖..敲..击..着..自..己..的..膝..盖..,..一..下..,..又..一..下..。
他能感觉到国王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
这老东西,他很享受这种将一切玩弄于股掌之中的感觉。
就在这时。
一阵极远、极模糊的尖叫声,像一根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亚当的耳朵里。
那声音很快就消失了,仿佛只是风声的错觉。
但亚当的动作停了。
他猛地站起身。
“父王,”他甚至懒得再伪装,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加掩饰的焦躁,“我身体不舒服,需要立刻回去休息。”
国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眉头拧成一个川字。
“亚当!我还没说完!”
内侍官厉声喝道:“王子殿下,国王面前,不得无礼!”
亚当像是没听见。
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迟疑,直接朝着殿外冲去。
“站住!你这个逆子!”
国王的咆哮声在身后炸开,带着前所未有的怒火。
亚当的脚步没有半点停顿,直接掀开门帘,冲进了冰冷的长廊。
够了。
这该死的废物王子,他不演了。
风在耳边呼啸,廊柱飞速地向后倒退。他把所有的力量都灌注在双腿上,身体前倾,像一支出弦的箭。
沿途的宫女和仆人被他这副杀气腾腾的样子吓得纷纷退避,惊恐地贴着墙根,连头都不敢抬。
越靠近暖阳殿,空气里那股不祥的预感就越浓烈。
他听到了。
不再是模糊的错觉。
是少年们粗野的哄笑,是拳脚闷响,是兵器碰撞的杂音,还夹杂着一个女孩压抑的、倔强的闷哼。
是莉诺尔的声音。
该死!
亚当的呼吸一滞,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又冷又疼。
他的速度更快了。
肺部像是在燃烧,每一下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他冲过最后一个转角,练武场那扇熟悉的木门赫然出现在眼前。
门关着。
但里面的声音却清晰无比地传了出来。
“……还敢瞪我?把她的手给我掰开!我今天非要砸了这破链子不可!”
是菲利普那尖锐又得意的声音。
“抓住她!别让她动!”
“哈哈哈,这小野猫还挺辣!”
然后,是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悲鸣般的呜咽。
亚当的眼前瞬间一片血红。
他没有丝毫减速,裹挟着满身的寒气与怒火,朝着那扇紧闭的大门,狠狠地撞了上去!
砰!
厚重的木门在巨力的撞击下,门闩瞬间断裂,两扇门板轰然向内炸开,木屑四溅!
练武场内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亚当站在破碎的门口,刺目的阳光在他身后投下长长的、扭曲的阴影。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整个场地。
七八个贵族子弟,以一个包围的姿态站着,每个人的脸上都还凝固着方才那残忍而兴奋的笑容。
在他们包围圈的中央,是肮脏不堪的尘土。
莉诺尔就倒在那片尘土里。
她身上的训练服被撕扯得破破烂烂,一头利落的短发凌乱地黏在混着血与土的脸颊上。她的左边衣袖被划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鲜血已经浸透了布料,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暗红。
两个少年正死死地按着她的肩膀和双腿,将她整个人压在地上。
而菲利普,王后的好侄子,正半跪在她身边,脸上挂着狰狞的笑,一只手已经抓住了她手腕上的那条狼牙手链,正用力向外撕扯。
莉诺尔整个人都在发抖,屈辱的泪水在她眼眶里打转,但她没有哭出声。
她只是死死地咬着下唇,用尽全身的力气扭动着身体,试图用自己瘦弱的身躯,护住手腕上那最后的、也是最重要的东西。
那双总是像小狼一样警惕又明亮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和不屈。
菲利普的手,马上就要扯断那根编绳了。
全场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门口那个不速之客的身上。
亚当动了。
他迈开脚步,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黑沉沉的眸子里,平日的骄纵与懒散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种足以将人灵魂都冻结的、纯粹的杀意。
“住手。”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却像九幽寒冰,瞬间砸进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骨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