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朔风中颠簸了八日,车轮碾过冻硬的土地,发出“咯吱”的闷响。林晚星掀开车帘时,一股夹杂着雪粒的寒风瞬间灌进领口,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入目是连片的黄土地,龟裂的田埂像老人干枯的手掌,远处的村落低矮破败,烟囱里连缕炊烟都稀疏得可怜。
“主事大人,前面就是云漠县了。”随行的年轻吏员沈括裹紧了棉袍,指着前方土黄色的城墙,“听说这里三个月没下过雪,去年蝗灾把存粮啃了个干净,现在不少人家都在啃树皮。”他是北方人,说起家乡的惨状,声音都发颤。
林晚星刚跳下马车,就见两个面黄肌瘦的孩童蹲在城门口,盯着她们马车上的粮袋咽口水。其中一个小女孩冻得嘴唇发紫,怀里还抱着个更小的孩子,一双大眼睛里满是怯意。林晚星心头一揪,从行囊里摸出两个红薯干递过去,孩子却猛地往后缩,直到沈括用方言说了句“是来送粮种的官”,才敢小心翼翼地接过去,狼吞虎咽地嚼起来。
云漠县衙的大门紧闭着,敲了半刻钟,才有个睡眼惺忪的门房探出头:“谁啊?县太爷忙着呢,没空见客。”当林晚星亮出屯田司主事的官印时,门房的脸色瞬间变了,转身就往里面跑,连门都忘了关。
县太爷王怀安穿着件油光发亮的棉袍,慢悠悠地从后堂出来,看到林晚星一身素色官袍,眼底闪过一丝轻视:“赵主事远道而来,辛苦了。只是云漠县这情况,你也看到了,土地都冻得裂口子,哪还能种庄稼?依我看,还是等开春再说吧。”他说着,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目光却瞟向林晚星带来的种子箱——那是萧彻特意调配的耐寒土豆种,用厚实的棉絮裹着。
林晚星没接他的话,径直走到堂外的空地上,拔出随身的短匕插进土里,刀刃没入近半:“王大人,土表虽冻,地下三尺却尚有余温。土豆本就耐寒,只要起垄覆膜,年前就能种下去,开春就能收一茬早薯,正好接上夏粮的空档。”她顿了顿,从袖中取出萧彻送来的密报,“况且,我听说王大人粮仓里还存着去年朝廷拨下的赈灾粮,怎么百姓却在啃树皮?”
王怀安的手猛地一抖,茶水洒了满袍:“你、你胡说什么!那是留着防备春荒的!”林晚星冷笑一声,将密报拍在案上——上面清清楚楚记着王怀安勾结粮商倒卖赈灾粮的账目,连每次交易的时间地点都写得明明白白,这是萧彻在云溪县查案时顺藤摸瓜查到的。
“防备春荒,还是防备自己掉脑袋?”林晚星拿起官印重重一按,“现在给你两个选择:一是立刻开仓放粮,把赈灾粮换成种子分给百姓,配合我推广新粮;二是我现在就把这密报送到刑部,你自己去跟魏丞相解释,为何他的人都在囤粮谋利。”
王怀安脸色惨白如纸。他是魏渊的远房表亲,靠着这层关系才坐上县太爷的位置,如今魏渊自身难保,他哪敢真把事情闹大。“我选第一个!我选第一个!”他连连点头,擦着额头的冷汗,“我这就让人去通知各乡,让百姓来领种子!”
消息传得飞快,不到半天,县衙外就排起了长队。百姓们抱着空荡荡的布袋,眼神里满是怀疑。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拄着拐杖走上前,颤巍巍地说:“官爷,不是我们不信你,只是这冬天种地,从来没听说过啊。要是种不出来,我们可就真没活路了。”
林晚星没多说,当场让人在县衙的空地上挖起垄沟,将土豆种切成块,每块都带着饱满的芽眼,埋进土里后又盖上一层打碎的秸秆和薄土。“大爷您看,这秸秆能挡风,薄土能保墒,过不了十天,芽就会冒出来。”她从行囊里掏出丫丫送的红薯干,分给围拢的百姓,“我在青竹村,就是靠这红薯土豆活下来的,那里的土地比这还贫瘠,亩产却能过千斤。”
老农接过红薯干,咬了一口,甜香瞬间在嘴里散开。他浑浊的眼睛亮了起来,转身对身后的百姓喊:“我信这位女官!她给的吃食是真的,说的话也定然是真的!”有了老农带头,百姓们纷纷上前领取种子,沈括和吏员们忙着登记、讲解种植方法,一直忙到月上中天。
深夜的县衙厢房里,林晚星正在修改种植手册,门外传来轻叩声。沈括端着一碗热汤走进来:“主事大人,这是王大人让人炖的羊肉汤,您暖暖身子。”他犹豫了一下,又说,“我刚听说,王怀安派人去给邻县的魏家粮行报信了,恐怕……”
“我知道。”林晚星舀了一勺热汤,暖意顺着喉咙滑下去,“萧将军的侍卫已经在城外盯着了,只要他们敢来抢种子,就正好坐实魏家囤粮的罪证。”她放下汤碗,指着手册上的图谱,“北方比青竹村冷,得把覆膜的方法改得更细致些,用芦苇秆搭个小棚子,既能防霜又能透光。”
接下来的日子,林晚星带着吏员们跑遍了云漠县的十二个乡。她亲自教百姓起垄、播种、覆膜,手指被冻裂的土地磨出了血泡,缠上布条继续干。沈括看着她跪在田埂上,手把手教老农辨认土豆芽,忍不住说:“主事大人,您是朝廷命官,不用事事都亲自动手的。”
林晚星抬起头,脸上沾着泥土,却笑得明亮:“在庄稼地里,没有官和民的区别,只有想不想让地长出粮食的区别。”她指着不远处正在学覆膜的孩童,“你看那些孩子,他们现在学会种土豆,将来就不会再饿肚子。这比什么都重要。”
变故发生在播种后的第七天。那天清晨,林晚星刚到村东的试验田,就看到十几辆马车停在田边,一群穿着黑衣的汉子正往车上搬种子箱——是魏家粮行的人,带着王怀安的亲信来抢种子了。
“把种子放下!”林晚星大喝一声,挡在马车前。为首的汉子拔出刀,凶神恶煞地说:“女官少管闲事!这是王大人的意思,这些种子要留着给粮行的地种!”
“王大人的意思?”林晚星冷笑一声,挥手示意。埋伏在田埂后的侍卫立刻冲出来,将黑衣汉子围在中间。同时,村里的百姓也拿着锄头扁担赶来了,老农举着锄头喊道:“谁敢抢种子,就从我们尸体上踏过去!”
黑衣汉子们没想到会激起民愤,一时有些慌乱。为首的刚要挥刀,就被萧彻的侍卫一箭射穿手腕。“魏丞相都自身难保了,你们还敢为虎作伥?”侍卫长上前一步,亮出刑部的令牌,“奉钦差萧将军令,捉拿倒卖赈灾粮、抢夺官种的罪犯,王怀安已经被拿下了!”
黑衣汉子们瞬间溃不成军,纷纷扔下刀跪地求饶。百姓们欢呼起来,将林晚星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说着感谢的话。林晚星看着田埂上冒出的点点绿芽——那是土豆的幼苗,在寒风中倔强地挺立着,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当天下午,萧彻的书信送到了。信里说,他已将魏渊囤粮的证据呈给陛下,陛下震怒,下旨抄没魏家粮行,革去魏渊丞相之职,案件正在进一步审理中。信的末尾,萧彻写道:“北方苦寒,多穿件衣裳。青竹村的红薯熟了,我让人给你送了些,在马车上。”
林晚星走到城外的马车旁,掀开帘子,里面果然放着一筐鲜红的红薯,还带着泥土的气息。她拿起一个,放在鼻尖闻了闻,仿佛闻到了青竹村的阳光味道。沈括凑过来说:“主事大人,萧将军真是有心人。”
林晚星笑了笑,将红薯分给身边的吏员和百姓。她抬头望向远方,朔风依旧凛冽,但田地里的新苗已经破土,远处的村落升起了袅袅炊烟,比来时浓密了许多。她知道,这场在北方的“战斗”,她赢了第一步。
雪在夜里悄悄落下,细密的雪花覆盖在田垄上,像给新苗盖了一层棉被。林晚星站在窗前,手里握着丫丫的新字条——是王婆托人带来的,上面写着:“娘,红薯收了,我给你留了最大的一个,等你回来吃。李先生说,我能背《诗经》了。”
窗外的雪光映在字条上,林晚星的眼睛湿润了。她提笔回信,写下“春回时,娘就回家”,又在信末画了一颗发芽的土豆。她知道,等这些北方的新苗结出果实,等天下的百姓都能吃饱饭,她就能回到青竹村,抱着丫丫,一起尝那最大的红薯。而此刻,她还要在这片土地上,继续守护着这破土而出的希望,直到迎来真正的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