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河西走廊的第三日,风沙就给了林晚星一个下马威。正午的日头刚毒起来,铅灰色的沙暴就从天际滚来,狂风卷着碎石砸在车篷上,发出“噼啪”的脆响,连萧彻特意加固的木架都晃得厉害。林晚星攥着车座旁的扶手,掀开帷帽的纱帘,只见远处的胡杨被风沙压弯了枝干,原本清晰的驿道早已被黄沙掩埋,只剩下几株枯槁的骆驼刺,在风暴中瑟缩。
“郎中大人,前面就是疏勒河驿站,咱们先避避风沙!”护卫队长的吼声穿透风幕,他勒住缰绳的手青筋暴起,坐骑的鬃毛上已积了一层细密的沙粒。马车在风沙中颠簸着前行,林晚星下意识摸向怀里的布包——里面是丫丫抄的农书小册子,书页边缘已被汗水浸得发皱,却依旧平整。
驿站是土夯的矮房,墙面上布满风沙冲刷的沟壑。刚推门进去,一股混合着羊肉膻气与麦香的暖意就涌了上来。驿卒迎上来,脸上带着风沙刻出的红痕:“赵大人,您可算来了!于阗国的使者在这儿等了两天,还有……云漠来的王二娃,说是您让他押送新粮种过来的。”
话音刚落,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少年就从里屋跑出来,脸上沾着面粉,手里还捏着个没烤好的馕:“赵侍郎!俺把土豆种和玉米种都带来了,用草木灰拌过,防潮!”他身后跟着两个车夫,正合力将一个封得严实的木箱子搬进来,“这是萧将军让人捎的,说里面是军中和西域通商的账册,还有给您的药膏。”
林晚星打开木箱子,最上面是萧彻的亲笔信,字迹被风沙吹得有些模糊,却依旧有力:“西域昼夜温差大,你的旧伤别碰凉水。疏勒河驿站的驿丞是老兵,可信赖。于阗国贵族多垄断水源,推广新粮恐有阻碍,遇事等我消息,勿要涉险。”信下是一小罐药膏,瓷瓶上贴着丫丫画的红薯花贴纸,旁边写着“每日涂三次”。
“赵侍郎。”一个穿着宝蓝色锦袍的青年走过来,腰间挂着于阗国特有的绿松石配饰,正是于阗使者木罕,“我王听闻您携带新粮而来,已在都城设下宴席,只是……”他顿了顿,神色有些为难,“都城外围的沙陀部落,近日因水源问题与官府起了冲突,您要去的试验田,恰在他们的牧场上。”
林晚星刚擦去脸上的沙尘,就立刻接过木罕递来的地形图。图上用墨线标出试验田的位置,旁边用红笔圈着“疏勒河支流”——那是附近唯一的淡水水源,如今被沙陀部落的人用石块堵了河口。“沙陀部落为何阻挠?”她指着图上的标记,“这试验田占不了多少牧场,反而能教他们种出耐旱的粮食。”
“部落首领认为,新粮会耗尽河水,让他们的牛羊无水可饮。”木罕叹了口气,“而且部落里的老巫说,外来的种子会得罪沙漠的神灵,前些天有人偷偷种了点麦种,刚发芽就被老巫拔了。”他从袖中取出一小撮红褐色的种子,“这就是火麦,您看能不能……先在驿站附近试种,让他们看到成效再说。”
风沙停歇时已是黄昏,林晚星带着王二娃和农技人员,在驿站后院开辟了一小块试验田。西域的土壤比想象中更贫瘠,挖开表层的浮沙,下面是泛着白碱的硬土,王二娃用锄头砸了几下,只留下一道浅痕:“这土比云漠的冻土还难弄,土豆种下去怕是扎不了根。”
林晚星却蹲下身,从马车上取来一个陶罐——里面是陈阿婆给的护苗草种子,还有她特意带的草木灰和石灰。“岭南的酸性土能改良,西域的盐碱土也能。”她将护苗草种子撒在土埂上,“这草的根系能吸收盐碱,再拌上草木灰中和,不出半月,土性就能软下来。”她又拿起火麦种子,和土豆种一起埋进土里,“火麦耐旱,土豆的藤蔓能保水,咱们把它们间隔着种,正好互补。”
夜里,驿站外传来马蹄声,是萧彻派来的轻骑,领头的校尉递上一封密信:“萧将军说,沙陀部落的首领早年受过中原恩惠,您若带些云漠的土豆干去见他,或许能说动。另外,西北军已在疏勒河下游扎营,若有贵族刁难,可亮军牌调兵。”
次日清晨,林晚星带着王二娃和两个护卫,往沙陀部落的营地去。沿途的牧场上,能看到牛羊啃食着枯黄的牧草,几个孩童举着羊皮囊在河边打水,看到他们的官旗,都怯生生地躲到毡房后面。部落营地中央,竖着一根挂着兽骨的木杆,十几个壮汉握着弯刀站在周围,为首的首领满脸虬髯,腰间系着中原产的丝绸腰带——那是早年镇国公北巡时送的。
“中原的官爷,是来抢我们的水吗?”首领的汉话有些生硬,目光警惕地扫过他们带来的木筐。林晚星掀开筐盖,露出里面的土豆干和新粮种:“我是大雍农部的赵晚星,不是来抢水的,是来给你们送‘活命粮’的。”她拿起一块土豆干,递到首领面前,“这是云漠的土豆做的,那里的土比这里还差,种了土豆后,牧民冬天都能吃饱饭。”
首领接过土豆干,放在嘴里嚼了嚼,眼睛亮了些。这时,一个老巫拄着拐杖走出来,手里拿着个骷髅头法器:“外来的种子会惹怒沙漠神!前些天的沙暴,就是神的警告!”她刚要挥手打掉筐里的种子,就被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拦住:“阿母,孩子都快饿死了,不如让她试试!”
妇人怀里的孩子面黄肌瘦,嘴唇干裂,正虚弱地哼着。林晚星立刻从行囊里取出一个陶罐,倒出用土豆粉熬的糊糊,用干净的木勺喂给孩子:“这糊糊好消化,孩子吃了能缓过来。”看着孩子大口吞咽的样子,首领沉默了片刻,终于点头:“你可以在河边种一小块,要是种子死了,就立刻离开。”
试验田刚开种,就出了岔子。于阗国的大贵族摩柯带着家丁赶来,骑着高头大马踏坏了几株刚发芽的火麦:“赵侍郎,这沙陀部落的牧场是我的封地,没有我的允许,谁准你种粮?”他身后的家丁举着鞭子,就要驱赶正在劳作的部落牧民。
“摩柯大人,”林晚星挡在牧民身前,亮出陛下亲赐的农桑令牌,“陛下有旨,西域凡适宜种粮之地,皆由农部统筹。你私占牧场,阻断水源,已违反大雍律例。”她回头看向护卫,“亮军牌,传萧将军令,让下游驻军来接管水源。”
摩柯看到军牌上的“镇国”二字,脸色瞬间发白——他早听说过萧彻平定西北匪患的威名,哪里还敢逞强,灰溜溜地带人走了。沙陀首领看着林晚星的眼神,多了几分敬佩:“赵大人,我们帮你种粮!”部落的牧民纷纷拿起工具,有的挖排水沟,有的撒草木灰,连孩童都帮着捡拾石块加固田埂。
接下来的日子,林晚星一边指导套种技术,一边改进灌溉工具。她让王二娃带着牧民编竹制水车,利用疏勒河的水流自动引水,又教他们将火麦的秸秆埋在土里当肥料。木罕每天都来送消息,说于阗王听闻她解决了水源冲突,特意派来工匠帮忙搭建育苗棚,还送来一批葡萄藤:“我王说,若新粮能成功,就把最好的葡萄酿给您。”
半个月后,试验田的火麦和土豆都长了起来。火麦的叶片虽有些发黄,却已扎根结实;土豆的藤蔓爬满了田埂,开出淡紫色的小花。沙陀部落的牧民每天都来田边看,首领更是把铺盖搬到了田埂旁,夜里守着新苗。老巫也悄悄摘了些护苗草,放在毡房的角落里,说是“给种子祈福”。
这天清晨,林晚星刚到试验田,就看到牧民们围着田埂欢呼。原来夜里下了场小雨,火麦和土豆都抽了新叶,原本泛碱的土地,竟变得松软了许多。首领捧着一把新土,激动地说:“赵大人,这土真的变好了!我们要跟着你种粮,再也不用怕饿肚子了!”
消息传到于阗都城,于阗王亲自带着使团赶来。他看着绿油油的试验田,又尝了用新粮做的馕,当即决定在全国推广火麦与土豆套种:“赵侍郎,我愿以于阗国三成的葡萄产业,换农部派农技人员常驻。至于和亲……”他笑着看向林晚星,“我已写信给陛下,说大雍有您这样的‘禾神’,比公主和亲更能保边境安宁。”
林晚星在田埂上铺开农书续编,提笔写下:“西域沙多水少,然火麦耐旱,土豆固沙,护苗草改土,三者共生,可破荒漠之困。农政之要,在顺其性,用其长,更在解民之苦。”写完,她抬头望向远处的沙漠,夕阳正将沙丘染成金红色,胡杨的影子拉得很长,与田埂上的新苗连成一片。
萧彻的书信恰好送到,信里说漠北的土豆又获丰收,可汗派使者送来一批良马,还在草原上建了“农神祠”,供奉着《大雍新农书》。丫丫的附笔画着一个大大的笑脸,旁边写着:“娘,农学堂的学生都在学西域的农法,我们等着您带新粮回来!”
夜里,林晚星坐在育苗棚旁,看着牧民们围着篝火唱歌,孩子们捧着烤土豆跑来跑去。王二娃递来一块刚烤好的火麦饼,麦香混着土豆的甜气,格外诱人。她咬了一口饼,望向东方——京城的方向,农部的灯笼应该又亮了,萧彻或许在整理军粮报表,丫丫正在灯下抄农书,镇国公则在筹划农书续编的刊印。
风沙又起,却不再让人觉得凛冽。林晚星知道,西域的农政之路才刚刚开始,还有更多的粮种需要改良,更多的部落需要引导,更多的荒漠需要变成良田。但她心中满是笃定——这株从青竹村破土的禾苗,已在漠北扎根,在岭南开花,如今又在西域的风沙中抽枝,终有一天,会让大雍的农脉,顺着疏勒河,沿着丝绸之路,绵延到更远的地方,让每一寸土地,都长出希望的新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