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晨霜凝在“农部”匾额的鎏金纹路里,像给“务本”二字镀了层冷光。林晚星的马蹄刚踏稳京城官道的青石板,就看见农部衙门前的老槐树下,攒着一片熟悉的水绿——丫丫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布裙,袖口磨出毛边,却把那面绣着红薯花的小旗举得笔直,旗角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衬得她冻红的小脸像颗刚摘的山楂果。
“娘!”丫头的喊声穿透晨雾,她怀里抱着本卷边的《大雍新农书》,书页间夹着的护苗草干花簌簌掉落。林晚星翻身下马时,刻意放慢了动作——靴底沾着的西域沙土还没蹭净,怕弄脏女儿的裙摆。可丫丫早已扑过来,小胳膊勒得她腰眼发紧,发间的艾草香混着晨霜的寒气,是她在河西走廊最念想的味道。
“李先生被关在吏部大牢,说要问‘妖书惑民’的罪。”丫丫的声音埋在她衣襟里,带着哭腔却没掉泪,小手往农部里指,“沈先生带着学生守着书库,张嵩的人来了三次,都被我们用晒粮的木叉拦回去了。”林晚星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农部的朱红大门紧闭,门栓上缠着三道粗麻绳,门楣下挂着串晒干的土豆藤,那是她教村民们驱鼠的法子,此刻倒像道倔强的屏障。
“赵侍郎。”镇国公的马车从巷口驶来,他掀帘时带出的暖炉热气,瞬间融化了周遭的霜气。老国公的朝服领口沾着墨渍,显然是连夜拟奏折,“张嵩联合国舅爷在陛下跟前递了十二道折子,说你在西域‘私授粮种于蛮夷,耗损国库养外敌’,还把农书续编的雕版藏进了国舅府的银库。”他递过个油纸包,里面是刚烤好的新粮糕,“丫丫这几日都在府里守着,说要等你回来一起吃。”
林晚星咬了口粮糕,土豆粉的绵密混着火麦的微香在舌尖散开,眼眶却猛地发热。糕上的禾苗印模有些模糊,是丫丫用自己的木刻刀刻的,边缘还带着毛刺。她摸出怀里的木雕土豆——王老汉给的平安符,上面的“平安”二字被体温焐得温热,转头对萧彻道:“烦请将军带轻骑守住国舅府,雕版不能有失。”萧彻颔首时,银甲上的霜花簌簌掉落,他从马鞍旁取下个锦盒:“这里有西域十五州牧民的联名信,每个红手印都盖在火麦种上,比任何奏折都管用。”
辰时三刻,朝堂的铜钟刚响过第三声,林晚星已捧着西域粮册站在丹陛之下。她的官袍下摆还沾着疏勒河的泥点,袖口别着朵干制的红薯花——那是陈阿婆绣的荷包拆下来的,此刻在满朝锦绣中,倒显得格外扎眼。张嵩站在文官队列前,青缎朝服衬得他面色阴鸷,看见她便冷笑:“赵侍郎倒是风光,带着蛮夷的土腥味就敢上殿,不怕污了陛下的眼?”
“臣带的不是土腥味,是万民的饭香。”林晚星上前一步,将粮册高高举起,黄麻纸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西域于阗国,推广火麦土豆套种后,半年缴粮三十万石;沙陀部落归顺后,已遣五百牧民助守河西走廊,省去军饷二十万两。”她翻开册页,指着上面的红手印,“这些都是西域百姓的谢恩状,他们说,大雍的粮种比金银还贵重。”
国舅爷立刻出列,蟒袍扫过御案的声响惊得殿角的铜铃乱颤:“陛下三思!西域蛮夷反复无常,今日受惠于粮种,明日便可能持粮而反!赵侍郎只知种粮,不知防患,恐酿成滔天大祸!”他身后的官员纷纷附和,声音像涨潮般漫过大殿:“请陛下严惩,以正纲纪!”
林晚星却没急着反驳,从袖中取出个陶罐,将里面的东西倒在金盘里——是护苗草的种子和一把西域的盐碱土。“这草能在盐碱地扎根,这土曾寸草不生。”她用银簪挑起土粒,“臣在西域时,沙陀部落的孩子连干净水都喝不上,如今却能捧着土豆糊糊过年。若因怕反贼而断了百姓的活路,才是真正的祸乱根基!”
“一派胡言!”张嵩抢步上前,就要打翻金盘,却被萧彻伸臂拦住。将军的手按在他的腕上,银甲的寒气透过锦袍传过去,张嵩竟疼得龇牙咧嘴。“陛下,”萧彻呈上国舅府银库的图纸,“臣已查到农书雕版的藏匿之处,国舅爷私占雕版,实则是想篡改其中的新粮种植法,垄断西北粮市。”他又递上一叠账册,“这是国舅府与粮商的交易记录,去年冬灾,他们以十倍高价售粮,赚得白银百万两。”
陛下的手指重重叩在御案上,龙椅的扶手被震得发颤。他指着殿外:“宣西域使者和云漠王老汉上殿!”话音刚落,木罕就捧着那尊和田玉土豆走进来,绿松石配饰叮当作响:“陛下,我王已在西域建‘农恩祠’,供奉《大雍新农书》。若大雍弃我们而去,波斯使者已在途中,愿以三倍代价求购新粮种。”王老汉则举着个陶瓮,里面的土豆干还带着烟火气:“陛下尝尝,这是俺们云漠的新粮,比老米香十倍!张大人说这是杂粟,可俺们全村人,都是靠这杂粟活下来的!”
殿外突然传来喧哗,内侍慌张来报:“陛下,京郊农户举着新粮苗,在午门外跪请愿,说要为赵侍郎作证!”林晚星往殿外望去,透过雕花窗棂,能看见一片涌动的绿——那是农学堂的学生举着的玉米苗,还有农户捧着的红薯藤,绿浪中,丫丫举着那面红薯花小旗,站在最前面,像株迎着风的禾苗。
“够了!”陛下猛地拍案,龙颜震怒,“张嵩勾结外戚,构陷忠良,贬为庶民,流放岭南!国舅爷私藏农书,垄断粮市,抄没家产,圈禁府中!”他看向林晚星,语气缓和了许多,“赵爱卿,朕封你为‘农政阁大学士’,总领全国农桑,农部可直接奏请圣裁,无需经过吏部。农书续编,即刻刊印,发往全国!”
退朝时,镇国公拍着林晚星的肩,老眼泛着泪光:“阿禾,你守住了农部,也守住了天下百姓的饭碗。”萧彻跟在她身后,将一件厚披风披在她肩上——披风里缝着丫丫绣的红薯花内衬,“西域的火麦种已在京郊试种,明年春天,就能知道在中原的产量。”
回到农部时,学生们正围着雕版欢呼。沈括捧着刚印好的农书续编,油墨香混着红薯花的香气漫开:“郎中大人,您看,这西域农政篇,我们加了您画的套种图谱。”林晚星翻开书页,只见上面的火麦与土豆相依生长,旁边配着行小字:“粮种无界,民心同源。”
丫丫抱着她的腿,递上一个新绣的荷包,里面装着晒干的火麦和土豆种:“娘,李先生被放出来了,他说要教我们种西域的火麦。”林晚星摸着荷包上的纹路,那是她教丫丫的针法,歪歪扭扭却格外密实。她抬头望向试验田,夕阳下,玉米穗子垂着沉甸甸的籽粒,红薯藤爬满了篱笆,远处的天际线,一群鸿雁正排着队飞向南方,像是在为这片土地上的新苗,指引着温暖的方向。
萧彻站在田埂边,递给她一张新的舆图,上面用朱笔圈出了南方的水田和北方的旱地:“陛下准你在江南设‘水稻改良局’,在西北建‘旱粮培育场’。于阗国的火麦,或许能和江南的水稻杂交出更耐旱的品种。”他指着舆图的最南端,“那里有占城国的使者求见,说他们有高产稻种,想与新粮交换。”
林晚星捧着舆图,指尖抚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标记——从青竹村的半袋红薯种,到西域的万亩套种田,从漠北的土豆苗,到江南的红薯花,这株禾苗,已在大雍的土地上,扎下了深深的根。她将丫丫的荷包系在腰间,又摸出王老汉给的木雕土豆,转身走向试验田。晚风拂过,玉米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无尽的希望。
月光升起时,农部的灯盏次第亮起。林晚星坐在案前,提笔在农书续编的后记上写下:“农者,上承天意,下接民心。余自乡野而来,携种而行,幸得万民相助,方使新苗遍天下。此后,当继续踏遍山河,寻粮种,授农法,愿终有一日,大雍无饿殍,田垄皆丰收,禾光照国,岁岁安康。”
窗外,丫丫和学生们正在给新苗浇水,月光洒在他们身上,与田埂上的灯笼交相辉映。林晚星知道,农政之路没有终点,占城国的稻种、西域的火麦、漠北的青稞,还有无数未知的粮种在等着她。但她不再迷茫,因为她的身后,有萧彻的守护,有丫丫的期盼,有千万百姓的信任,更有这满天下的禾苗,在为她见证,为她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