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达拉城是趴在草原尽头的一头铁皮巨兽。
火车还没完全停稳，艾丽西亚就把脸贴在车窗上往外看。夕阳正往下沉，把整座城市的轮廓烧成暗红色——高高低低的石头房子挤在一起，烟囱冒着灰烟，远处城墙像缺了牙的嘴巴，裂开个口子正对着那片永远灰蒙蒙的迷雾草原。风从草原那头刮过来，裹着沙土和某种湿润的、像是腐烂植物的气味，啪嗒啪嗒打在车窗上。
“到了。”塞拉斯在她旁边说，声音闷在旧皮甲的领子里。
月台上挤得让人头皮发麻。
全是人。背着双手巨剑的光头壮汉，皮甲肩头被磨得发亮；裹着斗篷的瘦高个，腰间别着一排飞刀；几个女人穿着贴身的皮甲，大腿两侧绑着匕首，正扯着嗓子骂骂咧咧地分钱。汗味、皮革的酸味、金属锈味，还有谁家驮兽在附近拉了粪的臭味，全混在热烘烘的空气里，扑了艾丽西亚一脸。
她下意识抓紧怀里的小木箱。箱子不大，但抱了一路，手心都渗出汗了。
塞拉斯先跳下车，转身伸手扶她。艾丽西亚搭着他小臂站稳，裙子下摆差点勾住车门的铁钉。她今天穿的这条白底绿边裙子是塞拉斯上周咬牙买的——“去拍卖行，总得穿得像样点。”他说这话时，数金币的表情像在割肉。
现在站在这片灰扑扑、闹哄哄的月台上，艾丽西亚觉得这裙子扎眼得要命。布料在夕阳下泛着细软的光，跟周围那些沾满泥点的皮甲、磨破边的斗篷一比，简直像把珍珠丢进了煤堆。
“看什么看？”她瞪回去一个正盯着她瞧的疤脸男人。
那人咧开嘴笑了，露出缺了颗牙的牙龈，转身挤进人群。
“别惹事。”塞拉斯压低声音，手已经虚按在腰侧——那里皮甲底下藏着把短刀，刀柄被磨得光滑。
“我知道。”艾丽西亚咕哝，把箱子抱得更紧了些。
车夫是个话痨。
马车轮子碾过石板路，咕噜咕噜响得人心烦。那车夫一边甩鞭子，一边扯着嗓子往后喊：“第一次来潘达拉吧？瞧您二位这打扮，肯定是！”
艾丽西亚没吭声。她正在看街边——几个光膀子的男人围着一堆篝火，火上架着个铁锅，里头煮的东西黑乎乎的一坨，冒着泡。旁边墙上贴满了泛黄的悬赏令，角都被风撕烂了。
“要不是迷雾草原里能挖到宝贝，鬼才住这破地方！”车夫继续说，鞭子在空中抽了个响，“上个月‘铁砧’佣兵团从里头拖出来一具古精灵的尸骸——您猜怎么着？骨头是银色的！潘达拉商会当场拍出三千金币！”
塞拉斯搭话了，声音平稳：“我们去交易行。寄售东西的流程，您了解吗？”
“寄售？”
车夫转过头来。这是个中年男人，脸被晒得黑红，左眼有道疤。他目光在艾丽西亚脸上停了停——少女的金粉色长发在颠簸的车厢里微微晃动，皮肤白得在昏暗光线下都显眼。然后他看向塞拉斯：旧皮甲，但保养得当；手上老茧的位置是常年握剑留下的；坐姿放松，但腰背挺直，随时能跳起来。
“像您二位这样的……”车夫拖长音，转回去甩了一鞭，“多数是来买东西的。卖东西？要么是拖着一车皮货的商人，要么是那种——”他朝迷雾草原方向努努嘴，“能从里头活着回来，还捞着真东西的狠角色。”
艾丽西亚怀里的小木箱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她咬了下嘴唇。
“我们要卖的东西，”她开口，声音清亮，压过车轮的噪音，“就是那种‘狠角色’会抢破头的。”
车夫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没再接话。
富人区有门。
高高的铁栅栏，顶上铸成矛尖的形状。两个卫兵站在那儿，盔甲擦得锃亮，腰板挺得像两根柱子。马车被拦下时，艾丽西亚感觉自己的胃抽了一下。
卫兵伸手，掌心向上，不说话。
艾丽西亚脑子里飞快过了一遍电视剧里贵妇的模样。她下巴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角度——不能太高，显得蠢；不能太低，没气势。手指伸进小钱袋，摸出一枚金币。
弹出去的动作有点僵。金币在空中翻了两圈，落在卫兵掌心，发出清脆的“叮”。
卫兵看了她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情绪，就是打量——从她扎眼的金粉色头发，到那条过分干净的裙子，再到她怀里紧紧抱着的小木箱。然后他退后一步，敬礼，栅栏门缓缓拉开。
塞拉斯全程没说话。但艾丽西亚余光看见，在她弹金币的那瞬间，他嘴角极轻微地抽了抽，像是想笑，又硬生生压住了。
马车驶进富人区，世界突然安静了。
石板路变成了平整的石板路，缝里连根杂草都没有。两旁是花园，铁艺栏杆后头能看到修剪成球状的灌木，还有喷泉——真见鬼，这地方居然有喷泉，水珠在夕阳下闪着光。偶尔有马车经过，窗帘拉得严严实实，连车轮声都轻。
艾丽西亚后背慢慢渗出冷汗。她抱箱子的手指用力到发白。
交易行门口，马车停了。
艾丽西亚递出两枚银币。车夫接过去，在手里掂了掂，脸色当场就垮下来——嘴角往下撇，眉毛拧起来，连那道疤都显得更狰狞了。
“多谢惠顾。”他声音干巴巴的，像在念台词，“手头要是不充裕，下回别往这儿跑了。这儿的大爷们给小费，最少也是一枚银币起。”
艾丽西亚脸腾地烧起来。她张了张嘴，想骂人，但塞拉斯的手轻轻搭在她肩上。
“走吧。”他说。
车夫甩了个响鞭，马车掉头走了。塞拉斯盯着那背影，右手手指在剑柄上一下一下敲着，最后只是摇摇头，转身。
“大叔，”艾丽西亚压低声音，“你刚才是不是想揍他？”
“没有。”塞拉斯咧嘴，那点痞气又被压回那张老实憨厚的脸底下，“就是觉得……算了。小艾丽西亚，你这贵族架势装得真像那么回事。”
“装也得装完。”艾丽西亚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交易行大门。
然后她腿有点软。
这房子大得离谱。三层楼高，石柱要两人才能合抱，柱子上雕满了纠缠的花纹——仔细看，是藤蔓绕着刀剑，还有不知名的野兽头。水晶吊灯从高高的天花板上垂下来，每一颗水晶都有鸡蛋大，里头嵌着魔晶石，光线暖黄，把整个大堂照得像黄昏时的宫殿。
地板光洁得能照出人影。艾丽西亚看见自己那张苍白的脸，还有因为紧张而抿得死紧的嘴唇。
几个穿礼服的人走过。男人戴着高礼帽，女人裙摆拖地，交谈声低缓优雅，笑声轻得像羽毛。他们的脚步声几乎听不见——鞋底大概是软皮的。
艾丽西亚指甲掐进掌心。她在心里默念：我是来卖药的，卖完就走，卖完就有钱了，有钱就能活下去，活下去才能想别的……
塞拉斯落后她半步，像个真正的随从。但艾丽西亚知道，他右手一直没离开腰侧——那里皮甲底下，短刀的刀柄正贴着他的手心。
接待的服务生是个年轻男孩，制服笔挺，鞠躬的角度标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日安。”他声音轻柔，“请问二位需要什么服务？”
“寄售。”艾丽西亚吐出两个字。她怕多说，声音会抖。
“请随我来。”
男孩转身带路。艾丽西亚跟上去，塞拉斯紧随其后。走过大堂时，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若有若无的，从眼角余光扫过来，停在她扎眼的头发上，停在她那条与这奢华环境格格不入的裙子上。
她挺直背，下巴又抬起一点。裙摆下，大黄不安分地动了一下——狗被她塞在裙子里，用腿夹着带进来的。出发前塞拉斯坚决反对：“带狗进交易行？你疯了？”
“不带它，它能在旅馆拆家。”艾丽西亚当时这么回他。
现在她后悔了。狗在裙底下拱来拱去，毛蹭着她小腿，痒得要命。她赶紧并紧膝盖，夹紧。
“这边请。”服务生推开一扇双开的木门。
洽谈室比大堂还夸张。
艾丽西亚第一眼看见的是沙发——深红色，绒面，软得她坐下去时整个人往下陷了陷。墙上挂着油画，画里是个穿铠甲的男人举着剑，背景是燃烧的城堡。茶几是深色木头，边缘镶着金线，上面摆的茶具薄得透光，她都不敢碰。
空气里有淡淡的香味，像是木头混了某种花。
塞拉斯站在她沙发侧后方，像真正的护卫。艾丽西亚把木箱放在腿上，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箱盖边缘。
门开了。
进来的年轻人让艾丽西亚愣了下。她以为会是个老头子，或者至少是中年——但这位看起来顶多二十五六，穿着笔挺的白衬衫，外套深色马甲，头发用发油梳得一丝不苟，全拢到脑后。圆眼睛，笑起来眼角弯弯的。
他走到艾丽西亚面前，单膝虚跪——膝盖没真的碰地，就是个姿势。然后他执起艾丽西亚戴着白色蕾丝手套的右手，隔着手套，嘴唇在她手背上轻轻一碰。
“日安，美丽的小姐。”他起身，动作流畅得像水流，“我是艾瑞泽，本行的金牌交易师。很少见到如此……优雅的客人前来寄售，这真是我的荣幸。”
艾丽西亚后背“唰”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脸上肌肉僵硬地动了动，挤出个笑：“您过奖了。”
艾瑞泽在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姿态放松但不散漫。服务生悄无声息地端来茶，放在茶几上，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带上门。
“潘达拉城总是这么热闹。”艾瑞泽开始闲聊，声音温和，“尤其是这个季节，迷雾草原的雾气会稍微淡一些，冒险者们就像闻到血味的鲨鱼，全涌过来了。当然，我这么说可能不太恰当——”
“艾瑞泽先生。”艾丽西亚打断他。她受不了这种绕圈子的说话了，再听下去她怕自己会站起来直接走人，“我们能谈正事吗？”
艾瑞泽顿了顿，圆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随即笑意更深：“当然。您很直接，这很好。”他身体微微前倾，“那么，小姐想委托我们拍卖的是？”
艾丽西亚看向塞拉斯。大叔上前一步，把一直抱着的木箱从她腿上拿走，放到茶几上。
木箱是普通的松木，没上漆，边角磨得有些毛糙。塞拉斯打开搭扣，掀开箱盖。
鹅绒衬布是临时买的，浅灰色，已经有点起球了。上面并排躺着五只水晶瓶——瓶子不大，每只约莫食指高，瓶塞是软木，封着一层薄蜡。
瓶子里，金色液体在魔晶灯暖黄的光线下静静躺着。
那金色很怪。不是颜料调出来的鲜亮，也不是金属的那种刺眼。它更……温润，像融化后又凝固的阳光，质地浓稠但清澈。光线穿过瓶身时，液体边缘会泛起一层极淡的光晕，像是自己会发光。
艾瑞泽脸上的职业笑容慢慢收了起来。他没碰瓶子，只是凑近了些，眼睛眯起，仔细看。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富人区马车经过的轱辘声。
“这是？”艾瑞泽问，声音比刚才低了些。
艾丽西亚往后靠进沙发里。绒面软得让她又想陷下去，但她绷住了。她抬起下巴，看着艾瑞泽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黄金药水。”
顺便在心里补充一句：我几天前的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