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瑞泽拿起一瓶药水,手指捏着廉价的玻璃瓶身,举到眼前。
水晶灯的光线穿过瓶壁,里头金色的液体晃了晃,泛起一层温润的光晕。不是反射光,是那液体自己在微微发亮——像把一小块黄昏封了进去。
他闭上眼,指尖凝起一丝魔力探进去。
鉴定师的基本功。魔力触须像条细线,轻轻碰触液体表面——然后“嗡”地一下,像石子砸进深潭,魔力被吞进去了。
不,不是吞。是被什么温暖厚重的东西裹住了,缓缓化开。艾瑞泽心里咯噔一声,猛地睁开眼。
瓶子里,金色液体安静如初。
“黄金药水?”他把瓶子放回鹅绒衬布上,动作很轻,像怕碰碎了,“艾丽西亚小姐,我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您方便说说它的功效吗?”
声音还是平稳的,但塞拉斯注意到,这位年轻交易师的呼吸频率变快了那么一点点。
艾丽西亚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已经凉了,但她需要这个动作来稳住手。
“能愈合伤口。”她说,声音不高,但字字清楚,“恢复魔力。恢复青春——哪怕只是一点。短时间里提升力量。”
她顿了顿,抬眼看向艾瑞泽:“目前知道的就这些。有没有别的效果,我不清楚。”
“您也不清楚?”艾瑞泽眉毛扬起来。他从马甲口袋里掏出个皮质笔记本,翻开,抽出一支细钢笔,“那这药水是哪儿来的?”
“母亲留下的。”艾丽西亚放下茶杯,瓷器碰在木茶几上,发出清脆的“嗒”一声,“具体来历她没说过。家里出事前,她把这几瓶药水交给我,说是……紧要关头能救命。”
撒谎这事,她练过。在印莱特城那几天,她对着旅馆的破镜子练了不下二十遍——表情要淡,眼神要稳,说到“家里出事”时声音可以低一点,但不能抖。
艾瑞泽笔尖在纸上沙沙地走。他没抬头,又问:“那您是怎么知道药效的?”
艾丽西亚往后靠了靠,朝塞拉斯抬了抬下巴。
“他试过。”她说,“去年冬天,他在北边雪原遇到狼群,右腿被撕掉一大块肉,骨头都露出来了。当时身上没带药,眼看要不行,我给他灌了一小口。”
塞拉斯适时地往前站了半步,微微躬身。他今天穿了件挺括的深色外套,是临时在潘达拉城估衣店买的二手货,但浆洗得笔挺,衬得人精神。脸上胡子刮得干净,头发也梳整齐了——可仔细看,眼角确实没什么皱纹,皮肤紧实得不像四十岁的人。
艾瑞泽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停。
“您要不说,我会以为这位先生不到三十。”他圆眼睛里闪过一丝讶异,笔尖飞快记录,“恢复青春……这个功效,验证过吗?”
“验证过。”艾丽西亚说,“用了大概三分之一瓶,他脸上的疤——以前剿匪时留下的,在左眉骨——淡了七成。体力恢复到二十七八岁时的状态,持续了大概……五天。”
艾瑞泽笔尖顿了顿。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窗外传来富人区马车经过的轱辘声,还有隐约的、不知哪家在举办宴会的音乐声。
“单是恢复青春这一项,”艾瑞泽合上笔记本,抬眼时脸上已经挂回职业微笑,“这瓶药水,至少值五百金币。潘达拉城的贵妇人们——请原谅我这么说——为了年轻几岁,能从丈夫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枚铜板。”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更温和了些:“那么,艾丽西亚小姐,能问问您的家族是……?”
“不方便。”艾丽西亚打断他,声音冷下来。
“啊,是我冒昧了。”艾瑞泽立刻后退,笑容不变,“请原谅。那……既然您对药效了解有限,是否允许我们请专业的鉴定师做个评估?潘达拉商会有全行省顶尖的药剂大师,他能给出准确功效鉴定和目标估价——这对您、对我们,都是保障。”
艾丽西亚看向塞拉斯。大叔几不可查地点了下头。
“可以。”她说。
“感谢您的信任。”艾瑞泽站起身,拍了拍手。
门无声地开了,刚才那位服务生走进来。艾瑞泽小心地把木箱合上,扣好搭扣,双手递给服务生:“送到三楼鉴定室,请老马克亲自看。告诉他——‘可能是青春类圣物级药剂’,让他把全套设备都用上。”
“是。”服务生抱着箱子退出去了。
艾瑞泽重新坐下,目光落在塞拉斯脚边另一个箱子上。那箱子更旧,边角包着的铜皮都磨出黄铜色了。
“那么,”他手指在膝上轻轻敲了敲,“艾丽西亚小姐似乎还有别的东西要委托?”
艾丽西亚没说话,只点了点头。
塞拉斯俯身提起箱子,放到茶几上。箱子没锁,搭扣一扳就开。他掀开箱盖——
里头是件叠得整整齐齐的麻布衣。
灰白色,布料粗糙,织得不算密实,袖口和下摆能看到几处磨损的毛边。洗得很干净,但领口有常年穿戴留下的淡淡汗渍,洗不掉。
艾瑞泽脸上的笑容僵了那么一瞬。
他见过太多要拍卖的东西:镶满宝石的匕首、用龙皮鞣制的盔甲、古籍里记载的失传魔导器。但一件旧麻布衣?
出于职业素养,他还是往前倾身,仔细看。衣服叠放时,一股很淡的气味飘出来——不是汗味,是种干净的、像是晒过太阳的棉布味道,混着一丝极淡的、少女身上特有的甜香。
“这是?”他问。
“我母亲穿过的衣服。”艾丽西亚说,“穿了至少三年。”
“……抱歉,我没明白。”艾瑞泽斟酌着词句,“您是要拍卖这件……旧衣服?”
“不。”艾丽西亚伸手,从箱子里拎起衣服的一角,轻轻一抖。
麻布衣展开,样式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圆领,长袖,下摆到膝盖。布料在灯光下显得单薄,甚至能看到织纹间的缝隙。
“我要拍卖的,”她手指摩挲着衣襟处一道不起眼的划痕,“是上面的附魔。”
艾瑞泽眯起眼。
“我测试过。”艾丽西亚继续说,“三级职阶的枪手,用精钢枪头,全力刺击。”她指了指那道划痕,“衣服没破。人飞出去了,枪断了。”
塞拉斯适时补充:“我当时在场。枪头刺中的瞬间,衣服表面泛起一层很淡的金光——就闪了一下。冲击力被完全吸收,持枪的人被反震力弹飞,撞在墙上,肘骨裂了。”
艾瑞泽沉默了几秒。他伸出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布料。
粗糙,干燥,就是最普通的亚麻。
“我可以……稍微测试一下吗?”他问。
“请。”
艾瑞泽从马甲内袋里掏出一把小刀。刀身只有巴掌长,但刀刃泛着暗蓝色的光——是掺了秘银的鉴定刀,硬度足以划开钢铁。
他用刀尖抵住衣袖,轻轻用力。
刀尖陷进布料半毫米,停住了。
艾瑞泽眉头皱起,手上加力。手臂肌肉绷紧,刀刃压得微微弯曲——可刀尖就是刺不进去。不是硬挡,是那种……像戳进一团极其致密的棉花的感觉,力被卸掉了。
他收刀,刀尖连个白印都没留下。
“……至少是大魔法师级别的高阶‘坚韧附魔’。”艾瑞泽吐出一口气,把小刀收回口袋,“光是这个附魔,材料加施法成本,就值一千金币以上。”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艾丽西亚,眼神复杂:“但为什么……会在一件麻布衣上?”
这话问得实在。高阶附魔需要载体有足够的魔力亲和性,通常都是稀有材料——精灵织的丝绸、矮人锻造的合金、龙兽的皮革。麻布?这东西的魔力传导性差到连最基础的发光符文都维持不了三分钟。
“我不知道。”艾丽西亚把衣服叠回去,放回箱子里,“母亲没说过。”
艾瑞泽盯着那件衣服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摇摇头,笑了:“大魔法师的脾气……果然都古怪。”
他再次拍手。服务生进来,把第二个箱子也抱走了。
“鉴定需要时间。”艾瑞泽看了眼墙上的挂钟——黄铜表盘,指针是细长的箭形,“大概三十分钟。您二位可以在这里休息,茶点不够可以随时叫人添。”
他顿了顿,脸上又挂起那种圆滑的微笑:“或者……我给您介绍一下潘达拉城?既然来了,总该看看这里的特色。”
艾丽西亚想拒绝,但塞拉斯先开口了:“麻烦您了。”
接下来的二十分钟,艾丽西亚想掐死塞拉斯。
艾瑞泽真的开始介绍了——从潘达拉城建城史讲起,说三百年前怎么在迷雾草原边缘打下第一根桩,怎么靠冒险者挖出的宝贝发展成行省第二大城市,富人区的斗技场怎么从地下黑拳场变成贵族们也爱看的合法娱乐……
“上周有场死斗,”艾瑞泽说得眼睛发亮,“‘血斧’巴克对‘雾鬼’洛林。两个都是四级战士,打了整整一个小时!最后巴克一斧头劈开了洛林的肩甲,骨头都露出来了,但洛林反手一刀捅穿了巴克的肚子……”
艾丽西亚胃里一阵翻腾。她勉强维持着微笑,手指紧紧抓着沙发扶手。
裙摆底下,大黄开始不安分了。
之前狗一直被她用脚踩着,压在地毯上。可能姿势不舒服,也可能闻到了茶几上点心盘的甜香味——那傻狗开始扭动,狗鼻子在她小腿上拱来拱去,湿漉漉的。
艾丽西亚咬牙,脚上用力,把狗头往下踩。
大黄“呜呜”哼了两声,老实了不到三分钟,又开始动。这次更过分,舌头伸出来,在她脚踝上舔了一口。
“嘶——”艾丽西亚倒抽一口凉气,猛地坐直。
“……艾丽西亚小姐?”艾瑞泽停下讲述,关切地问,“您不舒服?”
“没、没事。”艾丽西亚挤出一个笑,“就是……腿有点麻。”
她暗中发力,想把狗彻底踩住。但大黄以为她在玩,兴奋起来了,脑袋用力一顶——
裙摆被顶起一个明显的凸起,正好在她大腿位置。布料下能看到一个狗头的形状,还在动。
艾瑞泽的话戛然而止。
他圆眼睛瞪大,盯着那个凸起,嘴巴微微张开。目光从凸起移到艾丽西亚脸上,又移回去,表情从疑惑变成震惊,最后变成某种……努力维持礼貌但实在压不住困惑的扭曲。
房间里死寂。
挂钟的秒针“嗒、嗒、嗒”地走,声音大得刺耳。
艾丽西亚脸涨得通红。她一巴掌拍在裙摆上,把狗头按下去,干笑两声:“那个……家里养的宠物,比较黏人。”
艾瑞泽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手有点抖,茶水差点洒出来。
“宠、宠物啊……”他声音飘忽,“您……还随身带着宠物?”
“它比较胆小,离了我会叫。”艾丽西亚胡说八道,脚在裙摆底下狠狠踹了狗肚子一脚。
大黄“嗷”地闷哼一声,终于老实了。
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艾瑞泽显然还在努力消化“漂亮贵族小姐裙子里藏了条狗”这件事,几次想开口重新找话题,话到嘴边又咽回去。
塞拉斯站在沙发后,肩膀微微发抖——艾丽西亚知道他在憋笑。
就在她考虑要不要干脆起身去洗手间躲一躲时——
“砰!”
门被猛地撞开。
一个白胡子老头冲进来,袍子下摆都飞起来了。他手里举着个水晶瓶,瓶子里金色液体晃荡着,在灯光下溅出细碎的光点。
“圣主在上!圣主在上啊!”老头嗓门大得像打雷,激动得胡子都在抖,“这药水!这药水是哪来的?!这根本不是药水——这是神迹!是生命本身!”
他冲到茶几前,差点撞翻点心盘,一把抓住艾丽西亚的手——完全忘了礼节,眼睛瞪得像铜铃:
“小姐!这药水您还有多少?!我全要了!多少钱都行!潘达拉商会不买我自己掏钱买!我、我拿我全部积蓄换!换一瓶都行!”
艾瑞泽“腾”地站起来:“老马克!您冷静点!”
“我冷静不了!”老头——鉴定师老马克——转头吼他,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我做了五十年药剂鉴定!见过圣光教会藏的圣水,见过精灵族的生命泉水,见过龙血熬的龙力药剂——没一样比得上这个!”
他举起瓶子,手抖得厉害:
“我做了七项测试!愈合速度是顶级治愈药剂的二十倍!魔力恢复效果持续整整八个小时!青春恢复——我切了片苹果做实验,枯萎的果皮三分钟内恢复新鲜!还有生命力补充……老天,这一瓶里蕴含的生命力,够让一个重伤垂死的人活蹦乱跳三次!”
他猛地转向艾丽西亚,眼睛通红:
“小姐,求您了,告诉我这药水是谁做的?哪位大师?是隐居的古代炼金术师?还是……还是您家族传承的秘方?我愿意拜师!我给他当学徒!扫地打水都行!”
艾丽西亚被这阵仗吓住了。她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塞拉斯一步跨到她身侧,手按在她肩上,看向老马克:“大师,您先坐下。慢慢说。”
“我坐不住!”老马克在原地转了两圈,突然想起什么,抓着艾丽西亚的手不放,“对了!那件衣服!那件麻布衣!上面的附魔——不是附魔!根本不是人为施加的!”
他喘着粗气,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我用了十三种侦测法术!衣服上的防护效果是‘长出来’的!就像树长年轮、贝壳长纹路一样——是长期接触某种极其浓郁的生命力场,布料本身被浸透、同化、质变!它现在不是麻布了!是……是某种我无法定义的‘生命织物’!”
他盯着艾丽西亚,眼神炽热得吓人:
“小姐,您家族……是不是侍奉过神明?或者,接触过‘源头’级别的生命圣物?不然没法解释——药水和衣服,是同一种力量的两种表现形式!这是神迹的残留!是凡人不可能制造的东西!”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
艾瑞泽僵在原地,脸色发白。他看看老马克,看看艾丽西亚,又看看塞拉斯,喉咙动了动,没发出声音。
艾丽西亚感觉后背的冷汗把衣服都浸湿了。她脑子里嗡嗡作响,只能死死抓住塞拉斯的手。
塞拉斯握紧她的手,看向老马克,声音沉稳:
“大师,鉴定结果我们知道了。具体的委托事宜,我们和艾瑞泽先生谈。您……先回去休息?”
“我不休息!我——”
“老马克。”艾瑞泽终于找回声音,上前扶住老头肩膀,语气不容置疑,“您先回鉴定室。剩下的,我来处理。”
老马克还想说什么,但看到艾瑞泽的眼神,最终还是喘着粗气,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出门前,他又举了举手里的瓶子,朝艾丽西亚喊:
“小姐!考虑一下!我全部家当!换一瓶!”
门关上。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
艾瑞泽站在原地,深呼吸了三次,才转过身。他脸上已经没了那种圆滑的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表情——震惊,狂喜,谨慎,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敬畏。
他走到茶几前,双手撑在桌沿,低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抬头,看向艾丽西亚,声音很轻:
“艾丽西亚小姐。”
“我们可能需要……重新谈谈委托条件。”
窗外,潘达拉城的夜灯一盏盏亮起。富人区的宴乐声飘进来,混着远处斗技场隐约的欢呼。
而在交易行三楼这间安静的洽谈室里,某种足以震动整个行省的东西,刚刚被掀开了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