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七岁前的记忆一片模糊，唯独那个暴雨夜，狂风、机床轰鸣与金属断裂声交织的巨响，像钢钉般扎在脑海里，成了永远的梦魇。
我出生在老机床厂的工人家属区。
我的父亲高中毕业，在机床厂里担任班组长；我的母亲小学就辍学了，在厂里干一些杂活。
父母二人的工资收入虽不丰厚，却也勉强能够维持一家人的日常生计 。
机床厂离我上的小学也就两百米远，小学时每天放学后机床厂传达室里等待父母下班回家。从四点放学到晚上七点父母下班，这三个小时对于精力旺盛的小孩子来说太难熬了。
虽然被父母叮嘱不准离开传达室，但我总会趁着传达室的张大爷接热水的工夫，偷偷摸摸溜出来玩，在那时很快就成了司空见惯的事。充满轰隆轰隆噪音的车间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机床，这里就成了我经常躲藏的地方。所以与其他孩子五彩斑斓的童年相比，我的童年则充斥着机油与机床的轰鸣声。
车间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机床，金属碰撞的声音震耳欲聋，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别的孩子躲都来不及，我却觉得这里是绝佳的游乐场 。我会藏在机床后面，看工人们穿着蓝色工装忙碌的身影，有时还会捡起地上废弃的零件把玩。
所以，当其他孩子的童年被动画片、糖果和捉迷藏填满时，我的童年记忆里，只有挥之不去的机油味和永不停歇的机床声。
灾难发生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那天的雨下得格外大，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间的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的声响几乎盖过了机床的轰鸣。
父母快下班时，我又忍不住偷偷溜进了车间，躲在一台熟悉的机床后面，想等父亲来找我时吓他一跳。可我刚躲好没多久，就听见身旁不远处的一台大型切割设备传来一阵奇怪的异响 —— 像是生锈的齿轮在强行咬合，带着刺耳的摩擦声。
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 “咔嚓” 一声脆响，那是金属断裂的声音，尖锐得让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眼前骤然一黑，一股巨大的力量将我扑倒在地，一双冰冷的手死死护住了我的头。我能感觉到父亲的身体刚被暴雨浇透，寒气透过薄薄的衣服渗进来，可与此同时，有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指缝不断渗下来，沾满了我的脸颊和脖颈。
那不是雨滴。它粘稠、温热，还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 是血。
我的视野瞬间被猩红淹没，耳边充斥着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求救声，还有暴雨狂乱的拍打声，所有声音交织在一起，先是尖锐地刺穿着我的耳膜，随后又逐渐晕染成一片模糊的嗡鸣，让我头晕目眩。我想抬头看看父亲，可他压在我身上的力道很重，我动弹不得，只能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感受着他身体的颤抖。
事后我得知了，那台机床因为年久失修而导致零件松动，父亲是听见了机床的异响才跑过来的。最后切割刀片在运转时突然松动并飞脱，而赶来找我的父亲看到这一危险情况后，毫不犹豫地冲过来将我护住。
那场事故让父亲右手落下残疾，原本灵活翻飞的手指变得僵硬弯曲，再也握不住扳手。
他从原本的车间班组长被调任为仓库管理员，让本不富裕的家庭变得更加困难了，酒精成了他唯一慰藉，精神也变得整日浑浑噩噩。
“好好学习，长大后千万别成为自己这样的人。”这句话成了父亲的口头禅，之后不断在我耳边回响。
父亲将酿成这起悲剧的原因归咎于自己的无能，他认为自己如果文化程度能高一些的话，就不用在这种地方累死累活，整日和年久失修的机床打交道。
他坚信让孩子努力学习是逃离这片锈迹斑斑旧厂区的唯一出路。
在父母这样日复一日的催促和压力下，我的童年被枯燥的学习填满，也失去了应有的色彩。我也有想过忤逆和反抗，但每当父亲面露狰狞，手掌高举在空中时，反抗的话语便被我咽回了肚子里。
并不是我害怕父亲的巴掌打在自己脸上，而是每当看见父亲手背上那触目惊心的伤痕，它时刻提醒我自己这条命是父亲救的，是因为自己的贪玩，才害得父亲落下残疾，这样的自己还有什么资格忤逆父亲？
我渴望像其他孩子一样，在阳光下尽情玩耍，享受无忧无虑的童年，然而这些都是遥不可及的幻想。
墙壁剥落的筒子楼里，楼栋外立面虽然有些褪色，但整体还算整洁。
珠城是滨海城市，家中陈旧的家具总是散发着一股潮湿的味道。
昏黄的灯光在低矮的天花板上摇曳，那原本就不算宽敞的小房间，床铺占去一角后，一张写字台和满墙书架便占据了大半空间。
每当学习感到疲惫，我总会趴在课桌上，痴痴地望向窗外，羡慕着那些在湛蓝天空中自由翱翔的鸟儿。
“怎样才能像鸟儿一样在天空中飞翔呢？”这几乎是每个孩子童年时都会问父母的问题，我也不例外。
那时，母亲总是笑着回答我：“要好好学习，等以后赚了大钱，坐上飞机就能飞到天上去啦。”年幼的我，虽从未见过飞机究竟长什么样，但心里只笃定地认为，只要学习成绩好，就能像窗外的鸟儿那般，在广阔天地间自由穿梭。
于是，自小学起，我便一头扎进学习里，成绩在班里始终名列前茅，成了父母眼中的骄傲，身上承载着他们望子成龙的深切期许。
在千篇一律的学习闲暇之时，我也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事情。那就是每天蹲在机床厂的传达室画画。
自那次的事发生后，每天等待母亲下班的过程中，我再不敢踏出传达室半步。
四点放学到母亲七点下班的这三个小时里非常无聊，所以每天在传达室里画画成了我唯一打发时间的手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