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风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了明治后期重樱的繁华景象。
由于昨天她一直在陪花子远观军港,晚上又走得匆忙,再加上那时候没什么人影,所以对于这里的生活与人文景观基本上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就像一个旁观者,只是远远地眺望着,好似走马观花。而在白天,花子却带她直接感受、触碰到了这一切。
晨雾尚未散尽的青石板路上,雪风被花子拽着跌跌撞撞前行。湿润的海风裹挟着煤烟与鱼腥味扑面而来。数十盏挂在低矮町屋上的纸灯笼在朝雾中随风而动,而在灯笼的影子下面,木轮车吱呀碾过露水的声响惊醒了整条长街。
“雪风姐姐快看!”花子踮脚指向蒸汽氤氲的食摊。
雪风的视线划过稀疏的人群,最后在熙攘的食摊前停下。此时恰逢头缠手拭的摊主揭开木桶,新炊的米香混着海雾在空气中流淌,扑在脸上,结成一片海洋。
那些只系着兜裆布的男人们将铜钱拍在车板,抓起糙米饭团就往怀里揣。上工的号子仿佛随时都会吹响,催促着搬运工人们迅速离开。他们的脚步把补丁摞补丁的布衣带的随风而动,就像是在海风里飘摇着的残破旗帜。
三味线的弦音从茶渍屋二楼悠然荡出。雪风的视线跳过门口那泛黄的招牌上写着“一碗一钱”的汉字,望着围坐门前穿帆布工装的匠人们。
他们面前粗陶碗里漂浮的茶梗打着旋,腌萝卜的脆响混着他们对攥紧汗湿铜板纠结的搬运工的嗤笑:
“饭团加颗梅干要多收一钱?哈哈,你还不如把这铜板熔了,好给你来镶金牙啊!”
雪风略略摇头,心里也不由得吐槽起来,自己一个月工钱也就够买一百颗梅干,这梅干难不成真是金子做的?
带着对物价的吐槽,两人转过吴服店飘摇的暖帘,八百屋门前正上演市井的琐碎日常。
带泥的牛蒡在一旁竹筐里垒成小山,干柿饼在咸腥海风中晃成一片橙红的钟摆。店主正心不在焉的用海水喷洒绿叶菜保鲜,戴圆框眼镜的主妇则捏着蔫掉的黄瓜与他据理力争。
“你家这些黄瓜都蔫成这样了,怎么说都必须要便宜一钱才行!”
一旁干货摊的老妇也停下了手里把鱿鱼干穿成一串的动作,起身看起热闹,却被路过的孩童捏着鼻子做鬼脸,嫌弃海腥味太重。
老妇瞪了那些孩童一眼,随即在他们吵闹逃跑的声音中慢悠悠地重新坐下干起了活。
花子拉着雪风挤进人群,耳边是讨价还价声与孩童嬉戏的欢笑。菜市、鱼市、早点铺、杂货铺、吴服店、当铺……诸多场景,令她有些眼花缭乱,应接不暇。
雪风看着面前的人生百态,仿佛一幅动态的画卷在她面前徐徐展开,令她惊叹的同时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件事。
——此刻的她正站在历史的断层,之前的生活已经与她相去甚远,无论是现代的东煌还是港区的大家……
此时远处的军港突然响起汽笛,惊飞了几只正啄食烂菜叶的海鸥。雪风抬头望着四散的洁白羽翼,也随之收回了思绪。唉,想太多也没有用啊。
不过,在她感怀的时候,她们正巧走到了几家装饰成西洋风格的店铺附近,这时,就连本地人花子都露出了和雪风一样的“没见过世面”的神情,看着店面上的招牌,小声地读了出来:“钟表店,油画馆,照相馆……”
雪风看着那家看上去像是新开不久,门口还摆着几盆花篮的照相馆,为了缓解一下失落的心情,她突发奇想,轻轻拉了拉花子的小手。
“怎么了,雪风姐姐?”花子转过头,疑惑地看着雪风。
雪风笑了笑,随即指着照相馆,开玩笑似的说道:“呐,花子看那边,等雪风大人我攒到钱了咱们去拍一张照片吧?到时候也和你爸爸妈妈一起拍,留着当纪念。”
花子也顺着看过去,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有些担忧又窘迫地看着雪风,说道:“可以是可以……但是拍一张西洋照好贵的,听说一张怀表那样大小的照片就需要20钱,而明信片大小的全身照需要50钱……”
雪风微微一怔,脚步都有些发乱,不由得在心里吐槽道:怎么这么贵,自己的月薪也才1円,也就是说光拍这一张全身照就要用掉自己一半的月薪……
似乎看出了她的心思,花子停下脚步,踮起脚仔细瞅着照相馆的价格表,结果看完后好像更加没了底气:“雪风姐姐,好像拍摄全家福价格翻倍……所以应该要40钱甚至1円。”
雪风叹了一口气,拉着花子的手愤愤离开,同时忍不住说道:“好贵好贵!真是气死雪风大人了,这是哪一年的物价,怎么这么贵nanoda……”
花子蹦蹦跳跳地走在雪风的身边,听她这么说,便接过她的话头,回道:“是1894年,哦,就是明治27年,诶嘿。”
雪风调整了一下心情,继续饶有兴致地看着周围的景象,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说道:“看上去确实是1894年,明治时期……等等?”
在跟花子反复确认过后,雪风终于从满脸无辜的花子口中确定了现在的准确年份,并且精确到了日期——是1894年的7月20日。
虽说从昨天开始到现在她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问清楚,但就是因为太过忙碌以及混乱的遭遇所以才没来得及去询问……
雪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浮现出了些许担忧,因为这个日子她记得很清楚。
按照历史来看,在7月25日,也就是在五天后,在朝鲜国附近的海域上将会爆发一场被后人称为“丰岛海战”的海战。
来自未来并且对世界海战历史颇为感兴趣的她当然知道这个时间点,以及在这个时间点下发生了什么。
不过,她转念一想,心里又有些侥幸,要是现在是碧蓝航线的世界的话,说不定……说不定历史会是另一种面貌呢?
“花子,我们快些走吧,对了,你们玩耍的地点离港口远不远?”雪风停止了回顾,转而看向似乎有些疑惑的花子,说道。
“哦……啊,那里和港口并不远。不过雪风姐姐……你还好吗?”花子终于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从刚才开始你的反应就有些怪怪的,是身体不舒服吗?”
雪风耸了耸肩,故作轻松地说道:“没事啦,只是之前雪风大人我一直在流浪,所以都不太记得年份了哒,你这么一提我就记起来了。哎呀,多谢花子妹妹关心了哒,哼哼哼~”
“没、没关系的,我很愿意帮助雪风姐姐。啊,那我们快走吧,刚才耽误了不少时间呢。”
雪风点点头,然后便和花子一边走一边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加快脚步向着海边走去。
随着空气中的海腥味越来越重,脚下的石板路也逐渐变成了带着些许沙子的土路,雪风知道她们距离目的地也越来越近了。
她们穿过了商业街,又走了一段没什么人的土路,眼前的视野便开阔起来。
在她们面前的是一片靠近海边的峭壁,而在峭壁的包围当中却有一片小小的沙滩藏匿其中。在那片带着些许碎石的窄小沙滩上,已经聚集起了大概四五个孩子。
靠近了些的时候雪风数了数,人数一共是五人,三男两女,看上去似乎都和花子差不多大。他们好像并没有发现雪风和花子的到来,而是迎着海风,动作统一地眺望着海上的某一个方向。
雪风见此情况,便也好奇地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一眼便看见了远处正在喷吐着缕缕烟尘、正在拖船的帮助下缓缓移动出港的那一艘艘庞大的战舰。
双桅杆、双烟囱;双桅杆、单烟囱;矮双桅杆、双烟囱……雪风迎着海风,一边努力整理被吹乱的发丝,一边眯着眼睛尝试辨认那些战舰的名字。
“雪风姐姐,是‘吉野’!还有‘浪速’和‘秋津洲’,它们出港了!”还是花子先一步辨认出了那些船的名字,不顾被海风吹乱的发梢,兴奋地说道。
“呜翁——”
似乎是在回应花子,抑或是单纯的巧合,为首的吉野号已经完成了出坞作业,待拖轮离开船身,等航行到了军港出口处时,便拉响了汽笛。
顿时,低沉的汽笛声便传遍了整个佐世保军港,像是一条即将驶入深海的蓝鲸,正在高傲地抬起脑袋,向众人高声宣告着。
雪风连忙集中精神,听着汽笛声的频率,在确定是两短一长后,认清现实的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没错了,这是重樱海军的出港笛,跟我记忆中的海军礼仪规则没有任何差别。再加上这三艘在这个时间点出港的军舰——这就是五天后丰岛海战的参战军舰nanoda。”
在海滩上的几个孩子并没有听到她的话,他们依旧是静静地眺望着港口,直到第二艘、第三艘军舰依次离港,拉响两短一长的汽笛声后,他们才结束了这场小小的注目礼仪式。
一位留着寸头的男孩看着在视野里越来越小的军舰,率先有所动作,他回过头来,有些兴奋地说道:“嘿,大家,我有个想法,不如我们今天来玩海军游戏吧!”
他的话引起了另外两个男孩子的赞同,纷纷举手同意。但是其他一位女孩见他们这副投入的样子,有些看不下去了,便指着在他们身后站了好久的花子,有些愠怒地说道:
“喂,男生们,花子她都来了好一会儿了,你们还没注意到吗……啊,还有这位姐姐是?”
正在踮起脚尖使劲眺望着军舰影子的花子反应了过来,见他们的视线都转到自己和雪风身上,连忙站了出来,对他们说道:
“啊哈哈……没事啦,菊子,我们不在意的。这位是我昨天刚认识的姐姐,她叫阳炎雪风,你们可以叫她雪风姐姐。”
那两个女孩子似乎跟花子关系不错,在花子介绍完后便走过来礼貌地跟雪风问好了。而那三位男生中的那位提议玩海军游戏的寸头男孩则是打量了一下雪风后才走上前跟她打招呼。
另外的那两个男生似乎是他的小跟班,见他打完招呼后才怯生生地走过来,对雪风说道:“雪风姐姐好……”
雪风也十分亲切地笑着回应,同时回答着他们各种好奇的问题,没一会儿便跟他们熟络了起来。雪风松了一口气,幸好没有那种熊孩子,不然自己真的很难和他们相处哒。
不过话说回来,那三艘军舰……雪风抬眼看向略显灰蒙蒙的大海,地平线上已经不见它们的踪影,仅剩下几缕若隐若现的白烟还能证明它们的位置。
又一阵海风带着些许海腥味和煤烟味吹拂而来,她连忙抬手遮挡,听着耳边呼啸的风声,雪风的内心陷入了迷茫。
——如果是指挥官的话,这时的他会怎么做呢?
“雪风姐姐!你看,我捡到了一个好漂亮的贝壳!”
花子清脆的呼唤,像一颗投入静湖的小石子,恰到好处地荡开了雪风逐渐沉落的思绪。她回过神来,看见花子举着一枚在阳光下泛着虹彩的螺壳,笑眼里盛满了纯粹的快乐。
是啊,至少此刻,阳光、海风和孩子们的笑声,是真实存在的。
雪风将那抹远去的烟迹和沉重的疑问暂时封存在心底,深吸了一口略带咸味的空气,脸上重新漾起温柔的笑意。她转向花子,接过那枚贝壳,由衷地赞叹道:“真的很漂亮呢,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