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居酒屋内的瓦斯灯次第亮起,暖黄的光晕便裹着炊烟落下了帷幕。
雪风跪坐在自己的床铺上,看着铜镜中自己略显模糊的身影,指尖有些紧张地轻抚过女侍服靛青的领口。粗糙的麻布磨得她脖颈有些发痒,就跟第一次穿毛衣时的那种感觉似的,她仍然在努力适应这种感觉。
“雪风姐姐,”花子抱着一个小巧的木盆探进头来,“老妈让我把这个给你。”盆里躺着几枚油纸包的蜜饯,酸甜气息刺得雪风鼻尖微动,“说是含在嘴里能提神,今晚客人多得像海里沙丁鱼呢!”
雪风拈起一枚蜜饯,琥珀色的糖霜在舌面化开。她仔细回味着酸甜的味道,满意地用手帕拭去手上沾上的糖霜,随后再一次对着铜镜将发间的红色绢花扶正,确认无误后才说道:“走吧。”
雪风神态如常地缓步走下楼梯,此时她已经换上靛青色的女侍服,但姣好的容貌与自然垂下搭在肩膀银丝还是与她朴素的衣裳显得有些画风不同。
就连在楼下等待的美代子见到后,都有些为之动容。她不禁有些打趣地想着:雪风小姐给人的这种感觉……这当真不是哪家的大小姐出来体验小民生活了?
雪风随手拨开自己披在肩部的发丝,带出几缕幽幽的暗香,她带着几分自信的微笑对美代子微微行礼,同时俏脸泛起几丝红晕——刚刚美代子小姐的心声,她可都是听到了……
“好了,雪风小姐,”美代子拍了拍手,神情也严肃起来,“下午教你的那些工作细节你还记得吧?”
雪风从容地点点头,并自信拍了拍胸脯,说道:“雪风大人当然记得哒!美代子小姐你就放心好了,雪风大人我记性非常好的。”
美代子被她活泼的样子逗笑了,她微笑着说道:“那就好,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只是,万一遇上什么你解决不了的特殊情况,一定要来找我或者找二郎。还有,花子那孩子也会来帮忙,你们互相照顾着点。”
雪风连连点头,顺从地说道:“雪风记住了,绝对不会勉强自己的。”
“那好,我也去准备准备,现在已经差不多五点半了,那些军官预计六点会来,还有不少时间呢……”美代子对雪风摆了摆手,示意她可以去前堂工作了,随后自言自语的走上了二楼。
眼看她走上楼梯,雪风深吸一口气,小手放到不断起伏的胸口,调整着呼吸。要说完全不紧张那是不可能的,毕竟这也是第一次当服务员。
不过她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拉开纸门走进了后厨,却被迎面扑来的烟雾和肉串吱吱作响的声音逼得连连后退。她犹豫再三,最后还是鼓足了勇气,一头扎进了那片烟雾当中。
雪风的眼眶被烟熏的微微发烫,她眯着眼睛捂着鼻子在一片烟雾缭绕的环境当中对二郎先生和那位雇来的略微有些大腹便便的厨师大声打了声招呼,“二郎先生,还有……呃,松下……对,松下先生,咳咳,晚上好!”
两位烤肉师傅背对着她齐刷刷地对她比了个大拇指,随后便再次拿起手边沾满油烟的小扇子,一边使劲往窗外排烟一边专心地烤着烧串。
见他们认真工作的背影,雪风微微鞠躬,没有继续打扰他们,连忙用手扇着萦绕在鼻尖久久不散的油烟,听着吱吱作响的烤肉声,快步向前堂走去。
这时二郎烤好了一份烧串,这才抽出点空来对前堂方向喊道:“花子,十号桌的烧鸟串两根好了!啊,雪风,晚上的工作,加油啊。”
雪风此时掀开了门上的布帘,听闻此话便赶忙说道:“谢谢二郎先生,这份就让雪风来……”
“雪风姐姐,让一让!让花子来拿便好。啊,对了,五号桌刚来两位客人,他们点了两份清酒,麻烦去端一下!”花子就像一只活跃的兔子,从前堂钻了过来。
她驾轻就熟地端过那份烧串,然后绕过前台,快步走向了十号桌,“客人,您的烧鸟串两根,久等了!”
花子银铃般的笑声穿透喧嚣,像有魔力一般。连角落里独酌的老匠人都被感染,敲着空盏高喊:“再加两串鸡皮!要烤得焦脆些!”
此起彼伏的添酒声里,雪风看见花子发间不知何时沾着的灰尘似乎都在流转、跳跃。
她收回目光,走到了前台后的酒瓮前,拿起木勺深深探入酒瓮,清冽的酒香立刻攀着勺柄漫上来。
勺中清酒倒出,清澈的酒液在青瓷盏中荡开细碎涟漪,倒映着梁上晃动的瓦斯灯中的火焰。她将两盏青瓷杯放到黑色的漆盘当中,落落大方地向食客走去。
“借过——!”她学着花子的模样脆声提醒,穿过带着些许酒气的人群,向着五号桌走去。五号桌的两位客人身着鸦青羽织,而其中一人正用象牙烟杆轻叩桌沿,似乎在敲着什么雪风未曾听过的节拍。
“让二位久候了。”雪风屈膝将酒盏轻放。年长些的客人突然抬眼,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她白皙的指尖:“小姑娘面生得很,是外乡人?”
雪风将漆盘抱在身前,微微一鞠躬,说道:“是的,我是今天开始在这家居酒屋打工的雪风,请二位多多指教哒。”
那位年长些的客人缓缓点头,“去跟二郎说说,幸之那个老头子还点老样子的菜,去吧。”
看来是老顾客呢。雪风略微有些放松,随口答应了一声,便走向了后厨。看着往外透着丝丝烟雾的布帘,她最终还是没有掀开帘子,冲里面喊道:
“二郎先生,有一位幸之先生说要老样子的那几样菜,您知道吗?”
“知道知道,那个老头子啊……他们是几号桌?”帘子里传来了二郎“热火朝天”的声音。
“五号桌!”雪风喊道。
布帘后的炭火声忽地一滞,铁钳碰撞的清脆响动算是应答。雪风会意地退后半步,袖口轻轻拂过柜台边缘。
眼见现在没人招呼自己,便翻看起放在前台桌子上一张张带着数字的木牌,上面用炭笔记着每张桌子客人所点的菜品和酒水——都是花子稍早前记录的。
她借着整理木牌的姿势环顾大堂:六号桌的浪人正用竹签在桌面划着什么图案,七号桌的布商把记账本倒扣在酒壶旁,九号桌两个学生模样的青年总是不自觉瞥向自己所在的前台。
这时花子端着空盘子从客人那边走了过来,见雪风在整理木牌,便开朗地笑笑,说道:“雪风姐姐,六号桌的叔叔再添一杯清酒,你来记一下吧。”
雪风看着她额头上的细汗,连忙拿起手拭,动作轻柔的为她拭去汗珠,顺便也将她发丝上粘着的灰尘扫去,有些心疼地说道:“花子妹妹,把盘子放下后就先休息一下吧,接下来就交给雪风大人吧。”
花子瞅了瞅墙壁上的挂钟,此时是五点四十五左右,便点了点头,说道:“那我先去洗一下盘子,大概半小时后再来。前堂就交给雪风姐姐了。”
目送花子走进后厨,雪风便将铜酒壶内添满清酒,拿起酒壶,切切向六号桌走去,“客人要添酒吗?”雪风抱着酒壶停在浪人桌边,不经意瞥见桌上用酱油画着的潦草图案。
浪人猛地用衣袖抹去痕迹,酒气喷在她耳畔:“快些倒酒……小丫头,你见过胸口纹樱花刺青的人吗?”
“樱花刺青没瞧见,”雪风笑盈盈添上新酒,眼瞧着一滴酒珠溅在对方褪色的阵羽织上,她没有理会,说道:“不过白天逛街的时候,看见了隔壁街道上的吴服店新到了一批布料,倒像是樱花的样式呢。”
“答非所问,快滚。”浪人无趣地摆了摆手,雪风没多说什么,便转身走到了其他桌子旁。
转身时,她的裙摆无意间带开了布商倒扣的记账本,一页写着“秘”字的信笺露出一角。布商突然剧烈咳嗽起来,雪风连忙俯身替他拍背,指尖顺势一拨,将那页信笺轻轻推回了本子深处。
“多谢姑娘。”眼见着秘信被挪动了位置,布商眼底闪过一丝警惕,雪风却已来到了那两位学生的桌旁:“两位,你们的豚骨拉面要加些蒜吗?”
“加!请多加一些!”圆脸学生慌忙用袖子遮住正在临摹的速写本,上面隐约画着雪风依靠在前台的样子。同伴的铅笔“啪”地滚落脚边,雪风俯身拾笔,起身时便瞥见了速写本上的内容。
她满不在意地笑了笑,打趣道:“你们是在临摹雪风我的样子吗?”
圆脸学生“刷”的红了耳根,支支吾吾地解释着:“是……是美术老师的家庭作业……”
雪风没有继续过问,不过为了保险起见,她说道:“那走之前记得给雪风我看看你们的作品,画得不好看可不行哦。”见学生们慌乱点头的样子,她不禁觉得有几分好笑,便偷笑着离开了。
她抱着空酒壶回到前台,有些懒散地随手一放,酒壶便在木台上磕出轻响。雪风拿起炭笔,提笔在六号桌的竹片上多添了一道炭痕。
“六号桌加一杯清酒……喝了四杯了吗?”
正在她小声嘀咕的时候,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足音,松香混着梅子发油的淡香漫过肩头——一双温暖的手掌忽然按上她紧绷的肩胛,力道如细雨,驱散了她的疲惫。
“雪风,可还吃得消?”美代子的气息拂动她耳后的碎发,拇指精准揉开她凝滞的筋结。雪风不自觉塌下腰背,发梢扫过对方腕间新戴上的翡翠镯子。
“这才迎了几桌客人,不辛苦的。刚刚花子她也很努力呢,美代子小姐没去给她揉揉肩吗?”她笑着偏头,恰见铜壶壁上映出美代子勾勒的淡妆,随笑意漾成涟漪。
“就是那孩子让我来给你揉揉肩膀呢……你们姐妹关系真不错啊。”
美代子话音未落,门外骤然传来军靴踏石的铿锵之声。布帘一晃,四道穿着纯白军服、腰佩军刀的身影已踏入店内。领头军官领口的金线军衔,即使在昏黄的瓦斯灯下,也折射出一抹冰冷的锐光。
“贵客临门——”美代子扬声唤着退后半步,袖中滑落的檀香扇却不着痕迹地抵住雪风后腰。雪风会意地深鞠一躬,抬首时已换上明快的职业笑容:“欢迎光临!几位贵客请移步雅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