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近午夜时分的街道上，雪风和花子感受着清爽的凉风，别有兴致地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没用多久便返回了鹤亭居酒屋。回到家后，两人便勤快地帮着美代子和二郎收拾起店里的卫生。等到完成时，都已经过了午夜十二点了。
“啊——真不容易……餐饮行业nanoda。”雪风感觉都快把盘子搓出火星子了，忙活了好久的她在洗干净最后一个盘子后，乏力地用双手扶着水池叹息道。
“辛苦你了，雪风，你先和花子上去睡觉吧，还有一点活，我和二郎很快就能完成了。”美代子仔细地擦拭着满是油渍的烤炉，听到身后的动静后，便回头温和地对雪风说道。
雪风此时觉得有些无力和困倦，所以就没有再客气，说道：“多谢美代子小姐nanoda，你也早点休息。那我先和花子上去了，哈……”说完，雪风便打着哈欠走出了后厨。
“花子，我们先上去睡觉吧……”
就这样，雪风第一天的打工生活，算是正式落幕了。
往后的几天，雪风基本上都是这么过来的。白天有时和花子一起找朋友玩耍，有时则跟着二郎一起去采买食材或者酒水。下午则会在店里帮忙，一般也就是处理食材的活计。到了晚上则做好前台以及收银工作，然后再洗澡睡觉，准备迎接第二天。
很忙碌但却充实的生活——这样的按部就班，做好自己的事情，那么相对来说，时间就会过得很快。
晨光熹微，带着海港特有的咸腥气息，从敞开的店门涌入鹤亭居酒屋。雪风正跪坐在略显空旷的前堂，用微湿的抹布仔细擦拭着锃亮的地板。靛青色的女侍服袖口挽至手肘，露出纤细莹白的小臂，动作间带着一种近乎机械的专注。
连续几日的忙碌打工生活，像一层薄纱，暂时覆盖了她心底深处关于时代巨变的焦虑。清洗、备料、迎客、算账、打扫……琐碎的日常构筑起一种奇异的平静，让她几乎可以假装自己只是这个时代里一个普通的、为生计奔波的少女。
“号外，号外，帝国海军大捷！丰岛一战扬我重樱国威！清国海军大败！号外——”
清脆的童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像把利刃一样瞬间击碎了雪风努力维持的平静。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近乎亢奋的颤抖，反复叫嚷着同样的内容。
雪风擦拭地板的动作猛地顿住。抹布停留在地板纹理间的一道深痕上，指尖无意识地收紧，骨节微微泛白。丰岛海战……终于还是发生了吗？
雪风的心脏跳得厉害，她早上看过日历了，今天是七月二十六日，而理论上丰岛海战是昨天清晨七点左右发生，下午一时左右结束的。考虑到信息传回延迟、军方筛选审查之类的程序，外加报纸的印刷等消耗的时间，最快也要第二天清晨才能对外发布消息。
“号外，号外！”
正在雪风陷入沉思的时候，报童的声音已经越来越近了。她长出了一口气，随后缓缓起身，来到店门口，向外看去。一位衣衫略旧、但精神头十足的报童左手正抱着一叠叠报纸，右手则挥舞着一份还散发着油墨气息的报纸，沿着石板路飞奔而来。
雪风摸了摸袖兜，这才想起自己这些天收到的小费都放在了那件白雪红梅和服的袖兜里，这件侍女服没放任何零钱。于是她赶忙回头说道：“花子，你在后厨吗，能帮我拿两钱铜板出来吗？我买份报纸。”
“哦！好的雪风姐姐！”花子清脆的应声从帘子后传来，很快，一阵细碎的脚步声靠近，两枚温热的、带着体温的铜钱被塞进雪风手里。“给！是有什么大新闻吗？”花子好奇地探头张望。
雪风没有回答，只是攥紧了那两枚小小的铜钱，快步走到门口。报童这时正好跑到鹤亭门前，小脸上满是汗水和兴奋染上的红晕。
“小兄弟，一份报纸nanoda。”雪风的声音异常平静，伸手递出铜钱。
“好嘞！多谢惠顾！”报童利落地收钱，将一份还带着印刷余温的报纸塞到雪风手里，又像阵风似的跑向下一个可能的主顾，口中依旧高喊着“号外”的宣传口号。
雪风低头，目光落在手中那份《朝日新闻》的号外上。巨大的黑色铅字标题直挺挺地映入她的眼帘，她看着标题，眉头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
「我が艦隊豊島沖にて清国艦隊と交戦大捷！」
（我舰队于丰岛冲与清国舰队交战大捷！）
标题下方，是更详细、更刺眼的副标题：
「清艦一隻を撃沈！一隻を大破擱座せしむ！帝国海軍の武勇輝く！」
（击沉清舰一艘！重创搁浅一艘！帝国海军武勇辉煌！）
油墨的气息混杂着清晨的凉意，钻进鼻腔。雪风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指尖划过粗糙的新闻纸，留下几道浅浅的划痕。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铅字，想要在字里行间确认某种令人窒息的现实。
“……帝国海军吉野、浪速、秋津洲三舰，于昨日清晨七时许，在豊島沖海域遭遇清国济远、广乙等舰及后续赶来的运输船高升号以及炮舰操江……我舰队英勇果敢，率先发炮……激战约一时辰……清舰济远仓皇败走，广乙被我秋津洲和浪速两舰击伤后于朝鲜十八岛附近浅滩搁浅后自毁；巡逻舰操江被我秋津洲俘虏……运输船高升号顽固抵抗……浪速舰断然实施炮击处分，该船遂告沉没……”
不知何时起，雪风的嘴唇紧紧地抿了起来，眉头也越发紧皱。透过这简短的文字，她仿佛能看见那艘悬挂着米字旗的皇家商船高升号在炮弹的轰击下破损、进水、倾斜、断裂、然后沉没，以及在蔚蓝的海面上清国士兵和欧洲水兵绝望的呼喊与挣扎——这就是海战最真实、最残酷的一面。
她一时觉得空气似乎有些凝滞，一股重压落在了她的心头。想着这一切，一个熟悉到近乎本能的想法从她的脑海中冒了出来——她要救人！
嗯，她要去救人。就跟她曾经在不同的战场上所做出的事情一样，战斗，然后救人。不管是敌军、友军还是完全不相关的人，只要是落水者她都会想办法全力去救助。
“雪风姐姐？报纸上写的什么啊……是战报相关的吗？”花子见她半天不理会自己，有些郁闷地说道。
雪风回过神来，看着稍显郁闷神色的花子，她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把报纸递给花子，说道：“是的……给，你自己看看吧。”
她将报纸递给花子后，自己则随便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思考起救人的可能性来。
“昨天我从舰装空间里拿出了放在战务室里的《重樱海战史概要》，上面记载了丰岛海战爆发的具体地点，我想想……从佐世保港口出发的话，航行到那里至少需要……十个多小时。考虑到隐蔽性，最好是夜晚时分出发，加上确认方位、制定航线和规避一些岛屿，时间甚至可能需要十几个小时。”
十几个小时啊……雪风叹了口气，等她今天夜晚出发，赶到那边的时候，估计活人都不剩几个了。
看来救人是指望不上了。雪风有些可惜，要是昨天她没有抱着历史差异的侥幸心理而是提前赶过去的话……唉，可世界上哪有那么多“想当初”呢。
不过她现在起码确认了一件事，那就是历史和她记忆中的历史完全相符，并且会按照原有的走向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她有些迷茫了，她到底应该怎么做……她又想起了好几天前她刚来到这个明治时期的重樱时思考的问题，如果是她的指挥官的话，面对这种情况，他应该会做些什么呢？
“雪风姐姐，吉野舰她们这是打了胜仗啊！好厉害！”花子兴奋不已的声音从一旁传来。雪风的思绪被打断，她抬头看向花子，花子的眼睛里闪烁着与那报童如出一辙的、属于这个时代重樱孩童的兴奋与自豪的光芒，那是对“帝国武运”最纯粹的、被灌输的信仰。
“是啊……”雪风喃喃自语，“真的好厉害……好厉害啊。”
花子沉浸在兴奋的情绪中，先前被雪风冷落的小情绪一扫而空，她凑到雪风身边坐下，一遍遍地仔细阅读着报纸上的内容，感叹道：“真想亲眼见证一下吉野舰战斗时的英姿啊，火炮齐射的样子……一定超级帅的吧？雪风姐姐，你说是不是啊？”
雪风的心中有很多话想说，也糅杂着很多情绪——对惨剧的悲悯，对战争本质的厌恶，对这份被煽动起来的、建立在血泪之上的“自豪感”的无力感……但面对花子这个单纯的孩子，那双闪烁着近乎信仰般光芒的眼睛，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那些沉重的真相，此刻只会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可能带来麻烦。她只是无奈地笑笑，抬起手，习惯性地揉了揉花子柔软的发顶，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是的，听人们说火炮齐射超级震撼，我也想亲眼看一下呢……呃……”
话语戛然而止，如同被无形的丝线勒住了喉咙。雪风的目光落在花子兴奋得发亮的小脸上，又缓缓移向那份被花子攥在手中、承载着“捷报”的报纸，铅字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她的指尖。
就在这短暂的沉默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晰的念头如同破开迷雾的灯塔之光，骤然照亮了她迷茫的心海。
她刚才无心重复着花子的话，却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自己内心深处那个被现实压抑的答案。
是啊，亲眼去看一看。
虽然指挥官的想法她不得而知，但此刻，她心中翻腾的、近乎本能般涌动的渴望，正是去见证这一切。
不是作为后世教科书上冰冷的文字记录者，也不是面对历史抒情写意的文学家，而是作为一个拥有力量、拥有感知、拥有独立意志的存在，亲身踏入这历史的洪流之中，去亲历，去记录，去感受这正在发生的一切。
十几个小时的航程，赶不上救援，却足以让她站在那片刚刚被硝烟与鲜血浸染的海域边缘。她要去看看那所谓的“武勇”背后是怎样的海面，去倾听风浪中是否还残留着绝望的呼喊，去触碰那被历史匆匆翻过、却浸透了无数生命重量的真实瞬间。
她要去感受这个时代，这个在她记忆中只是几行铅字、几张图片的时代，其脉搏真实地跳动，哪怕这跳动伴随着炮火的轰鸣和生命的消逝。
作为一个来自未来的人，一个知晓结局却又深陷其中的人，还有什么比这更直接、更深刻的方式，去理解这场战争，去理解这个国家此刻的狂热，去理解……命运本身？
“雪风姐姐？”花子疑惑地抬头，感觉雪风揉着她头发的手停住了，眼神也变得有些遥远而深邃，仿佛穿透了居酒屋的墙壁，望向了某个不可知的地方。
雪风深吸一口气，那口凝滞的空气仿佛终于被打破了。她收回手，指尖似乎还带着花子发丝的温度。她脸上的无奈笑容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平静，一种下定了决心的沉静。
“没什么，”她的声音恢复了清晰，甚至带上了一丝花子无法理解的坚定，“花子说得对，亲眼见证……确实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她重复着，像是在对自己确认着。
那份沉甸甸的报纸，此刻在她眼中不再是单纯的悲剧通告，而是一份邀请函，一份通往历史现场核心的通行证。她要去。不是去改变昨天已经发生的——她深知自己无法撼动历史的巨轮——而是去见证今天和未来即将发生的。用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心，去记录下这被后世称之为“甲午战争”的开端，其最原始、最残酷，也最真实的模样。
这份独一无二的“幸运”，正实实在在地摆在她面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