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终端响起了“滴滴”的提示声。雪风看了眼航海钟,原来已经到了修正航线的时间了。
她在阅读的地方打上电子书签后,便切换到了海图模式,随后从舰装空间内掏出了一个六分仪,拿着和终端一起来到了罗经舰桥的外侧平台上。
夜风比之前更凉了。残月的光芒几乎被浓云彻底吞噬,海天之间一片混沌的深灰。雪风深吸一口带着咸腥和凉意的空气,疲倦与睡意被驱散不少。
风依旧很大,为了方便测量,雪风便操纵舰装减慢了航速。一时间,大风也变得温柔起来。雪风在轻微晃动的船体上努力保持相对的稳定,她用右手握住把手,左手扶稳仪器,归零后将六分仪对准北侧的天空,寻找起那颗位置几乎亘古不变的星星——北极星。
找到北极星后,她动作熟练地将六分仪转动一个角度,指标镜(一面反射天体光的镜片)不动,地平镜则向着海平面移动过去。在目镜中看到地平镜(左半边是玻璃,右半边是镜面)中的成像,左边是海平面,右边则是北极星。
她微调六分仪,在目镜中将北极星置于中间位置,并确保北极星下半边与海平面相切。此时再以北极星的位置为圆心左右微微晃动,如果看到每次都是北极星的最低点相切过海平面,那就说明几乎没有受到海面晃动的影响,数值是相对准确的。
在确定了测量准确后,雪风便将精密航海钟所显示的格林威治标准时间(GMT)记录下来,和观测北极星的六分仪读数一起输入到了终端当中。很快,一条从她此时推测位置出发,延伸到该星方位的位置线便出现在了海图上。
她又如法炮制,又分别测量了织女星和心宿二,又得出了两条位置线。在三条位置线相交的一小块三角形区域内,则能够得出大概修正(Fix)点。这个修正点便是雪风此时的正确位置。
因为终端替她完成了复杂的计算、查天文历表和绘画步骤,所以她很轻松便确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她在终端上轻轻一点,自己的推算位置便更新了。
“偏差了快两海里啊……真是低估了洋流的影响。”雪风感叹着,一边将六分仪收回舰装空间内,同时通过意念将新的指令传递给“船体”。她能感觉到舰艏的方向微微调整,重新对准了正确的航路。
“话说刚才读到哪儿来着?嘶……有点冷了,我还是回舰长室吧。”
雪风关上舱门,将冷峻的海风挡在外面。在离开罗经舰桥前,她操纵着“船体”再次加快了速度,并维持在大约35节。随着速度的提升,船舱摇动的幅度也变大了不少。
她随着晃动的节奏稳住身体,最终稳步来到舰长室内。雪风再次坐回到那张实木桌前,看向终端上显示的估算时间。
“按照这个速度,大约早上七点半能够到达目标海域外围。嗯,和我预估的时间差不多nanoda。”
雪风计算着时间,心中那份沉甸甸的“见证”感愈发清晰。那片海域,此刻应该还残留着昨日激战的痕迹——油污、碎片,或许还有……未能消散的生命气息。
她不知道她具体会看见什么,也不知道她具体要做什么。“见证历史”——说出来倒是轻巧,但实际做起来却很迷茫,令人无所适从。
她到了那片战场,停下来,驻足观望,将看到的东西刻进脑海,或是拍进相机;捡起散落的残片以及落水者的遗物,将它们保存好,以后再重见天日。
这就是“见证历史”吗?
是的,是吧,应该是吧。只要能做到这些,就足够了。也比这个时代大多数人要强了,很多人即便身处变革或动荡的历史,也无法认清全貌,即便有人能认识到,也只是管中窥豹罢了。
但“见证历史”不应该更加宏大、更加壮丽、更加浪漫……不,不对,不是这样的。
——普通日常是历史,壮阔绚烂是历史,现在所处的这里,同样是历史。
“雪风大人好像知道该以怎样的心态来面对了nanoda,”雪风神色平静地打开了之前标记的电子书签,继续阅读起来,“明天,走一步看一步吧。”
夜静静地流逝,耳畔是船体破开浪花的奏响,伴随着规律的摇动。虽说战史读来枯燥,但深究细节与翔实的记载,反倒能找出不少别样的乐趣来。
啊,是指战术细节以及各方的部署云云,并不是指历史本身。
为了舒坦,她便躺到了那张软软的单人床上。终端的亮光自动调成了护眼模式,映在雪风的脸上。
“这一串事件都连起来了。先是朝鲜爆发‘东学党起义’,然后重樱出兵镇压;朝鲜不敌,自然便向其宗主国求助;宗主国便租用英国‘高升号’等商船运送陆军支援;但是却遇见了重樱的巡逻舰队,重樱不宣而战,击沉高升号。再然后,八月初,两国便正式宣战,自此,甲午战争爆发。”
看到这里,雪风静静地放下了终端,没有再看下去。因为后面的事情和结果,她都清楚。
舰长室短暂地陷入了黑暗当中,海浪的哗哗声更加明显。雪风关闭了终端,在黑暗中摸索着将被子盖好。倒不是她想要睡觉,只是单纯地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可以更快地消磨时间。
但是为了不让自己真的睡着——她再次爬起身来,用终端每隔五分钟就定了一个闹钟,一直到下一次修正经纬度的时间为止。
“这样应该就万无一失了nanoda。”这样想着,雪风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时间在舰艏破浪的单调白噪音中悄然流逝。当终端再次发出“嘀嘀”的提示音时,窗外深沉的墨色已悄然褪去,东方海平线上晕染开一层极淡的灰白。新一次的定位修正显示,她距离预设的坐标点,仅剩不到二十千米。
“快到了……”雪风喃喃自语,满脸倦意地走出了舰长室。在稍早时她重新换上了之前的那套水手服——这是为了方便之后的海上航行以及模糊自己的身份。自己穿出来的那套侍女服不仅受不住三十多节的大风,而且万一被人看见当成重樱间谍就惨了。
她再次登上罗经舰桥,推开舱门。清晨的海风带着刺骨的凉意,远比昨夜更甚。天空呈现出一种浑浊的铅灰色,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要压向海面。残月早已不见踪影,只有几颗倔强的星辰在天边鱼肚白中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雪风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她精神一振。她操纵舰船将航速进一步降低,降至不到10节,如同一个幽灵般悄无声息地滑向那片被历史标注的海域。舰体轻微的摇晃也变得几乎难以察觉。
海面开始呈现出异样。不再是纯粹的深蓝或墨黑,而是漂浮着大片大片、黏稠如污血的深褐色油污。它们随着海浪起伏,反射着铅灰色的天光,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混合着重油、焦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
“这就是……战争的味道。”雪风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胃里一阵翻腾。这气味比她经历过的任何一次塞壬战斗后的海域都要浓烈、都要绝望。
视野所及,碎片开始增多。破碎的木板,扭曲的金属残骸,撕裂的帆布,被海水泡得发胀、早已失去形状的包裹和木箱……它们像被随意丢弃的垃圾,散落在乱糟糟的海面上,随着波浪无目的地漂浮、碰撞。一些碎片上还残留着焦黑的痕迹,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炮火的炙烤。
然后是……人,很多人,至少之前还是人。
形态各异的,诡谲扭曲的,残缺不全的。或抱着碎片,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或仰面望天,惨白的脸色浑浊的眼;或俯身呛水,长长的辫子随波而动。
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死了。
随着一阵微弱的蓝光闪过,雪风重新站立在海面之上。
舰装的冰冷触感紧贴着她的肌肤,一股寒意从她的心中升起。脚下污浊的海水,如同腐烂沼泽的表面,每一次细微的波浪起伏,都搅动起那股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
她强迫自己转动视线,目光扫过这片地狱般的海域。那些在舰桥上俯瞰时如同渺小杂物的碎片,此刻近在咫尺。一块扭曲变形的舱门铁板,边缘卷曲着锯齿状的裂口,上面的铁锈与干涸的血迹混在一起,有种异样的美感。
不远处,一截断裂的桅杆半沉半浮,上面缠绕着破烂不堪的米字旗,那曾经代表“安全通行”的旗帜,如今浸透了肮脏的海水,无力地垂落。
以及,那些“人”。
他们以一种海洋特有的、被水流和死亡随意塑造的姿态,静止在这片海面上。
一个穿着褪色蓝布褂子的清兵,仰面漂浮着,惨白发胀的脸孔朝着铅灰色的天空,浑浊的眼球似乎还凝固着最后一刻的惊愕或茫然。他的辫子散开了,乌黑的长发在海水中随波蠕动,有点像什么活物,又有点像海草。
更近一些,几乎就在雪风脚边几尺远的海面上,漂浮着一顶清军的圆形暖帽。帽子下面,是一张年轻得过分、甚至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嘴唇微微张着,像是在无声地呼喊。
一只海鸟——大概是误入这片死亡之地的——正停在他泡得发白的额头上,用尖喙好奇地啄食着什么。细看之下,他的眼眶内早已血肉模糊,碎肉被啄食,原本凸起的眼球此刻深深地凹陷了进去。
“呕……” 胃部一阵剧烈的痉挛,雪风再也忍不住,猛地弯腰干呕起来。
这就是……她要见证的历史吗?
不是教科书上冰冷的伤亡数字,不是后世争论不休的战略得失——而是漂浮在海水里、被海鸟啄食的年轻脸庞?是凝固在惨白皮肤上、无法瞑目的浑浊眼球?以及四下散开的断裂肢体和浸透着血与油的残破景象?
她想起花子捧着报纸时闪闪发亮的眼睛,想起报童亢奋的“帝国武运昌隆”的叫卖,想起坂元少佐在居酒屋里醉醺醺的豪言壮语……那些声音,那些被狂热包裹的词汇,此刻在这片漂浮着上千具尸骸的寂静海域上空,显得如此空洞、刺耳,甚至……荒谬。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她能做什么?捞起这些尸体吗?用她小小的舰装?她甚至不知道他们是谁,来自哪里,家里是否还有等待的父亲母亲、妻子儿女。她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惨剧,甚至连为他们收殓都做不到。她只是一个闯入者,一个来自未来的、格格不入的旁观者。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无意间掠过一片漂浮的碎木板。木板边缘,被半遮半掩,似乎挂着一小块深色的织物。海波轻轻一推,那织物被水流带开一点,露出了下面紧握着木板边缘的东西——
一只泡得肿胀发白的手。
但那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雪风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停止了呼吸。她死死盯住那只手,屏住呼吸,生怕是自己的错觉,是波浪晃动造成的视觉误差。
一秒……两秒……
那只泡得变形的手指,在被海水沾湿的粗糙木板上,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清晰地,再次向内勾了一下。
像垂死蝴蝶最后扇动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