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渐渐散去。
雪停了，世界回归寂静。
弦月发出淡淡的光，映照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
沈丁毅死了，被帝阙斩得灰飞烟灭，魔修的血静静流淌。
受损最严重的一处地面，少女浑身焦红，似乎被什么东西抱着，蜷缩成一团。
她的面前，已然空无一物。
天穹之上，大道星芒点点，宛如夏夜萤虫，往江月柳的身躯汇集。
她身体的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修复。
表面焦红的肌肤逐渐愈合，新生的皮肤白如细雪。
丹田内的剑胎消失不见，缓缓与心脏融为一体。
江月柳睫毛动了动，眼眸睁开的瞬间，整个人的样貌、气质随之一变，出尘清冷，白衣胜雪。
她呆呆地爬起身，低头看着双手，下意识地动动手指。
可再也找不回熟悉的触感。
把她抱在怀里的那个人，消失了。
一枚黯淡的铃铛，一片被烧得焦黑的粗糙木牌，是江桐留下的全部。
“顾仙玉！”
有人搀扶着姚平来到此地，见到她喜笑颜开，“你做的好啊，做的好啊！”
援军到了，沈丁毅战死，其余的魔修溃败而逃。
而且顾仙玉还蜕变出了剑心，这对上元宗可是一桩天大的好事。
姚平喜不自胜，姚汐凝站在一边，望向少女的眼神复杂。
“我不叫顾仙玉。”
谁知，少女只是呆呆说了这一句。
她捡起地上的断剑，慢慢地穿过人群。
人群让开一条道，看着她一步一步，往上元宗的方向走去。
“我叫江月柳。”
她低下头说，失去焦点的视线落到黯淡的铃铛上，落到丑丑的木牌上。
“我叫江月柳......”
江月柳喃喃重复着，月光映照雪地上的一长串脚印。
人群静静望着她，眼神满是不解，直到那道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雪地中。
“宗主......”
许久，才有人开口，“接下来该怎么办？”
姚平愣了愣，一挥手道：“告知天下，上元宗顾仙玉渡过剑劫，剑心通明，以金丹修为斩杀了合体期邪修沈丁毅。”
“青阳州此战，正道宗门大捷！”
“要通知顾仙子吗？”那人问。
“......不了。”
姚平捂住胸前的伤口，望着少女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不要去打扰她，让她一个人便好。”
“还有，以后，叫她江仙子吧......”
......
——————
江月柳走回了观叶湖。
月华如水，她沿着湖畔，慢慢地走了一圈，最终在院门前停下脚步。
院子的篱笆是一根一根打下去的，围成圆圆的形状，院门两边贴着喜庆的对联。
江月柳沉默许久，轻轻推开门。
嘎呀——
她站在院门口，木了几分钟。
空气里弥漫着炒辣椒的辛香，铁锅里炒熟的辣椒红得刺眼。
砧板上，还有半块没切完的肉。
在女子眼中，石桌旁出现一个模糊的魂魄，正拿着菜刀，邦邦地切着肉，为年夜饭作准备。
石桌的另一头，一个身穿白衣的少女撑着小脸，微微歪着头看他，满是笑意。
大红的灯笼挂在他们头顶，风一吹，就轻轻地摇晃。
夜风吹过。
一阵恍惚间，这一切又都消失不见。
院子空空荡荡。
江月柳迈出脚步，走了进去。
她利落地扎起头发，挽起袖子，像往常一般围上围裙，坐在石桌前，拿起菜刀。
“哒哒哒哒......”
少女把肉切完，装到碟子里，拿起碟子站起身。
接下来......
接下来要干什么？
江月柳端着碟子，望着切好的肉片，视线却一点点地模糊。
手控制不住地颤动，脸上热热的，她伸出手，摸了摸脸颊，只摸到一片湿润。
“啪嚓！”
手一松，碟子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少女慢慢跪坐下来，她想捡起地上的碎片，把它们拼回圆圆的盘子。
可不管怎么拼，盘子都会再散开。
【方形的院子不好看吗？】
【方的寓意不好。】
【想和师父，团团圆圆......】
耳边似乎有人在说话。
江月柳一怔，触电般缩回手，努力中断纷杂的思绪。
她默默起身，点亮灯笼，院子里顿时有了光。
少女走出门，回头望了望，小院亮亮的，仿佛还有人居住在这里。
她抱着膝盖坐在湖畔，望着清澈的湖水，湖风很舒服，一点儿也不觉得冷。
江月柳尝试将思绪放空，却看见湖面上映出的弦月。
随着水波摇啊摇，摇啊摇，摇到她面前。
【我要让师父也看到星星，我看天上的，你看水里的......】
【为师等着那一天。】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耳边又有人在说话，他们的声音很快乐，很幸福。
江月柳连连摇头，强行掐断脑中的声音，却不受控制地抬起手，胡乱抹着眼泪。
她很想逃离这片湖泊，但她不知要去哪里。
她无处可去，除了这里，她再也没有家了。
没有家了......
再也没有了。
“咻！”
“咻！”
一道道流光冲上天际，在夜空中绽开绚烂的烟花。
湿润的眼眸中，映出一个又一个圆圈。
五光十色，占满整片夜空。
在烟花的轰鸣声中，小小的少女抱着膝盖，怔怔抬起头，望着一个人的湖面，一个人的夜空。
数秒后，她的身子剧烈颤抖，大颗大颗的泪珠溢出，心脏像被剖开了，疼得无法呼吸，手脚冰凉。
回忆决堤，宛如潮水，连绵不绝涌上心头。
——
【从此以后，我做你师尊，可好？】
【我好像对你有一点点幻痛......】
【烟花圆圆，团团圆圆。】
【谢谢你做我徒弟。】
【你的名字......究竟是什么？】
【我的挥剑，只为你啊......】
【我跟师父，可是过过一辈子了......】
【从今往后，你的名字便叫江月柳。】
【好好活着，活下去。】
【一人当一回师父......很公平嘛。】
烟花的轰鸣盖过少女的哭声。
夜空很美，很艳丽，但世界失去了色彩，只剩下一圈又一圈的灰。
新的一年到来了。
少女曾天真地认为，用圆圈出土地，圈住小屋，就能圈住永远。
但圆只是个图形。
它圈不住流逝的时间，也圈不住注定的命运。
她叫江月柳。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是江桐说的，柳树代表盎然生机，生命力强大。
江桐却从没有告诉过她。
柳也象征着离别。
他怕傻妞乱想，怕傻妞惴惴不安。
来年，后年，多少年，湖畔总会春风拂面，杨柳依依。
但昔日之人早已逝去，他走时，只带走漫天的风雪。
而湖畔哭泣的少女。
是他留给这个世界，唯一的遗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