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汀回到顾府时,已是午后。
她将抓回的几味药材交给王妈妈,看着她去煎药,才转身回了书房。
父亲依旧昏迷不醒,那张青黑色的脸,如同一块压在她心头的巨石。
她坐在书案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方冰冷的砚台。
“孟津渡……”
她在心中反复思量着这个地名。
那是洛阳城最繁华的风月之所,也是三教九流汇聚之地。童谣从那里的戏班子传出,绝非偶然。
想要查清真相,就必须深入那片泥潭。
“可是……该如何接近呢?”
顾雪汀蹙眉思索。她一个深闺女子,若贸然前往,实在不妥。她需要一个能在这黑白两道都说得上话的“眼睛”。
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名字——云娘。
那是名动洛阳的伶人行首,被城中文人雅士尊称为“云大家”。若能得她相助,便如同在这一团乱麻中,抓住了一个线头。
但寻常的拜帖,恐怕连那个名为“孟津渡”的茶楼大门都递不进去。
目光流转,落在了书架上一本早已泛黄的诗集上。那是父亲的好友,致仕在家的陈老翰林所赠。
顾雪汀眼中一亮。
陈老翰林虽已归隐,但在洛阳文坛声望极高,且酷爱曲艺,是孟津渡的常客。若能求得他的一封引荐信……
她不再犹豫,立刻铺纸研墨。
她以“晚辈顾氏”的名义,修书一封。信中言辞恳切,只说有一位远房表兄,久慕云大家之名,特来洛阳求见,恳请老翰林代为引荐。
信写得极有分寸,既全了礼数,又透着一股文人相惜的雅意。
半个时辰后,福伯带着那封信出了门。
又过了一个时辰,福伯带回了一封还带着墨香的回信,和一张烫金的“孟津渡”雅座花笺。
“小姐,陈老翰林说了,顾公子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福伯恭敬地呈上。
顾雪汀接过花笺,指尖微颤。
第一步,成了。
她再次回到铜镜前。这一次,她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锦缎儒衫,腰间悬了一块成色极佳的羊脂玉佩,手中多了一把折扇。
她对着镜子,轻轻摇开折扇。
好一位风度翩翩、家世不凡的“俊俏公子”。
“福伯,备车。我们去孟津渡。”
孟津渡,位于洛水北岸,本是漕运码头,因商贾云集,日久便成了洛阳城最热闹的去处。
此时华灯初上,整条街巷灯火通明,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马车在孟津渡那青石板铺就的街道上缓缓停下。
窗外,混杂了脂粉香、酒气以及各种叫卖声与男女的调笑声。
车厢内,顾雪汀那只原本该悠然摇着折扇的手,此刻却死死攥着衣角不放。
“……这也太吵了。”她小声嘀咕了一句,声音里透着怯意。
这可是孟津渡啊。是父亲口中“三教九流、鱼龙混杂”的险地,更是母亲严令禁止她靠近半步的“是非窝”。
如今,她不仅要来,还要扮作男子,孤身闯入。
心中莫名的羞耻和恐惧。
她抬起手,摸了摸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又低头看了看那一身并不属于她的男装,没来由地升起一股想要掉头就走的冲动。
“……要不,还是让福伯自己去送个信吧?”
这个念头刚一冒头,便打消了。
“不行。福伯不懂音律,也不懂察言观色。要想见到云娘,要想在这龙潭虎穴里探出真话,非得我自己去不可。”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父亲书房里那张《传习录》上的四个大字——知行合一。
“既然‘知’道这是唯一的路,那‘行’便不可有半分退缩。”
“顾雪汀,你可以的。你不是那个只会躲在父亲身后的小丫头了。你现在是…是顾…顾公子……”
她在心里,对着自己,狠狠地打气。
她深吸一口气,让那股混杂着红尘气息的空气,填满自己的肺腑。
然后,她挺直了身子,重新拿起了那把折扇,“唰”的一声展开,遮住了半张脸,也遮住了眼底的慌乱。
“福伯,”她的声音,已经恢复了那种刻意压低的少年音色,“到了吗?”
车帘掀开。
一片璀璨的灯火,与震耳欲聋的声浪,如潮水般涌入。
雪汀的身体微微地僵了一下,但随即,她迈出了那只踏着云履的脚,落在了孟津渡那块被无数人踩踏过的、光洁的青石板上。在福伯的陪同下,手持花笺,昂首走进了那座最为气派的“孟津渡”茶楼。
小二一见那张花笺,立刻换上了一副殷勤的笑脸,高声唱喏,将这位“顾公子”引上了二楼视野最好的雅座。
楼下大堂,早已座无虚席。
戏台上,一曲《声声慢》正唱到妙处。
一位身着淡青色戏服的女子,正背对着台下,在那扇绘着折枝梅花的屏风后,咿咿呀呀地唱着。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
那声音清丽婉转,如黄莺出谷,引得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好!云大家唱得好!”
“这嗓子,绝了!赏!赏一百两!”
雪汀坐在楼上,轻轻抿了一口茶,眉头却微微蹙起。
这就是云娘?
技艺确实无可挑剔,字正腔圆,行腔婉转。
但是……
顾雪汀听出,在那完美的技艺之下,云娘的气息,却有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乱”与“怯”。
尤其是在唱到“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这一句时,她的尾音微微发颤,仿佛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深藏于心的恐惧。
台下的看客们,只顾着叫好,只顾着欣赏那美丽的皮囊和动听的嗓音,却无人听懂这曲中真正的悲凉。
“唉……”
顾雪汀垂下长长的睫毛,忍不住的一声叹息。
一曲终了,云娘缓缓转身,向台下盈盈一拜,便匆匆退入后台,神色间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与仓皇。
雪汀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叫好或打赏。
她唤来茶楼侍女,从袖中取出陈老翰林的引荐信,并附上了一张自己刚刚亲笔写下的信笺。
信笺上,字迹清秀而有力:
“云大家万安。小生偶坐楼上,闻大家一曲《声声慢》,如闻天籁。尤其‘乍暖还寒’处,连用三叠气口,一转而三叹,令人拍案叫绝。然小生斗胆,听出大家气息微乱,似有忧思深藏。若蒙不弃,愿为知音解忧。座下顾某拜上。”
侍女接过信笺,匆匆而去。
片刻之后,侍女去而复返,脸上带着一丝惊讶与恭敬:
“顾公子,我家小姐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