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
顾雪汀紧随其后,穿过茶楼那充满脂粉气的后台,转入了一条幽深狭长的小巷。
巷子两侧的高墙,将孟津渡的喧嚣声层层削去,直到只剩下远处偶尔传来的一两声梆子响。
七拐八绕之后,侍女在一扇不起眼的黑漆角门前停下,轻轻扣了三声门环。
门“吱呀”一声开了。
顾雪汀踏入门槛,眼前豁然开朗。
这是一座极其精致的小院,名为“漱玉小筑”。院中只植了几株老竹,蓄了一池残荷。月光下,竹影婆娑,荷叶田田,透着清冷与雅致,与外面那个声色犬马的世界,恍若隔世。
侍女将雪汀引至正房的一间雅室前,躬身退下。
“公子,小姐在里面候着。”
顾雪汀推门而入。
雅间内,陈设极简,只一案、一琴、一炉香。
云娘屏退了左右,亲自阖上了那扇雕花的木门。
当最后一丝外界的杂音被隔绝,她转身,手中还捏着顾雪汀方才递进去的那张信笺。
她对着顾雪汀盈盈一拜,声音里透着敬意:“方才收到公子手书,云娘……受宠若惊。”
雪汀连忙起身还礼,温声道:“大家客气了。在下不过是偶有所感,妄言几句,蒙大家相召,实乃在下之幸。”
云娘目光灼灼地看着雪汀:“公子过谦了。那句‘乍暖还寒’处的评语,真真切切是点到了云娘的心坎里。这满堂看客,听得懂皮毛者有之,听得懂技巧者亦有之,但能听懂这曲中‘忧思’者……唯公子一人耳。”
两人分宾主落座。云娘亲自烹茶,动作优雅得让顾雪汀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茶香袅袅,两人从茶道聊起,渐渐谈及曲艺。雪汀家学渊源,虽不精通唱念做打,但于音律赏析之道,却有着独到的见解。几番对答下来,云娘眼中的客套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遇上知音的欢喜与惊叹。
“公子之言,字字珠玑,真乃云娘的知己。”
云娘放下茶盏,目光落在了墙上那幅李清照的画像上,原本明媚的脸上,却不知为何,浮现出一丝淡淡的愁绪。
“姐姐似有心事?”雪汀问道。
云娘幽幽一叹,指尖轻轻抚过身侧的古琴琴弦,发出一声低沉的嗡鸣。
“让公子见笑了。世人谬赞我曲艺,可谁知我心中之憾?易安居士那首《一剪梅》,词意绝美,可恨古谱早已失传。如今世间流传的曲调,或过于靡靡,或过于呆板,终究……配不上那‘月满西楼’的清冷意境。”
她说着,试探着拨了几个音,琴声清越,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滞涩。
“……我试过无数次,却总觉得差了一口气。那是一种……‘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的流转之美,非凡俗音律可及。每每唱到此处,总觉心中郁结,难以释怀。”
雪汀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一动。
《一剪梅》……
随着云娘的诉说,她的脑海深处,仿佛有一扇尘封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段旋律,如同穿越了亿万光年的星光,穿越了无数个梦境的迷雾,温柔地,在她心中响了起来。
那是她无数个梦境中听到的旋律。
那旋律不属于任何一种她所知的曲牌。它自由、流畅,带着悠扬细腻的悲悯。
她看着云娘那双包含失落的美眸,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
“……姐姐之憾,小弟感同身受。”
雪汀缓缓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笃定,“不瞒姐姐,小弟……曾于梦中,偶得一残谱,似是专为此词而作。”
“梦中?”云娘一怔,随即眼中亮起了期待的光芒,“公子可愿……试唱一二?”
顾雪汀点了点头。
她端坐着,微微阖目,调整了一下呼吸。
雅间内,陷入了寂静。只有那一炉百合香,在空气中缓缓舒卷。
然后,她轻启朱唇。
“红藕香残……玉簟秋……”
当第一个音符,从她唇间流淌而出的瞬间——
云娘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悬在了半空。
那声音,未经任何雕琢,却纯净得如同昆山玉碎,凤凰鸣啼。
它不像时下流行的昆腔那般婉转曲折、百转千回,它是直的、透的、亮的。像一颗滚圆的水珠,滴落在平静的湖面上,荡开了一圈圈直抵人心的涟漪。
起调平稳,宫商清淡,不急不躁。却在一瞬间,将人带入了一个秋水长天,荷残席冷的清凉世界。
雅间内那股原本有些沉闷的空气,仿佛瞬间被一阵来自九天之上的清冽仙风,吹散了。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顾雪汀的歌声,还在继续。
那旋律,如同一条在月光下的小溪,清澈见底,不染尘埃。
它没有丝毫的烟火气,也不带半分悲戚。它将词中深闺怨妇的孤寂,化作行深观照般的宁静。
那不是“愁”,那是万物自然的流转。是花开花落的坦然,是云卷云舒的大自在。
云娘痴痴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在她的眼中,此时的雪汀,身形似乎变得有些模糊。她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柔和的银辉,圣洁得教人不敢直视。
那歌声,仿佛与周围的空气产生了共鸣,让那原本清冷的百合香气,都变得馥郁而温暖起来。
“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唱到此处,雪汀的声音微微扬起,却又不显突兀。
音高与力度层层微进,如孤雁过空,清寥悠远。当唱到“月满西楼”时,那声音便如月光般“满溢”出来,温柔地包裹住整个房间。
云娘只觉得,自己仿佛真的看到了一轮皎洁的明月,正缓缓升起,照亮了她心中所有的阴霾角落。
“花自飘零……水自流……”
那旋律如同落花流水般自然流淌,带着一种宿命般的凄美与从容。
这正是云娘苦苦追寻而不得的意境!
不是求不得的悲伤,不是舍不得的放手。而是看透了世事无常后的,一声轻叹。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最后一句。
也是全曲最高潮、最动人心魄的一句。顾雪汀没有用“强音”去渲染那份愁绪。
她用极轻极柔却极深的气声,带一个极短的上行倚音,像眉心忽地一跳,将那最后一个‘头’字轻轻却稳稳地放在听者心尖上。
那尾音,悠长而空灵,仿佛一缕青烟,袅袅直上,最终消散在无尽的虚空之中。
留下的,是一片无边无际,令人心颤的空白。
一曲终了。
雅间内,陷入了长久的死寂。
连窗外的风声、虫鸣,仿佛都为了这支曲子,而屏住了呼吸。
雪汀缓缓睁开眼,脸上还带着一丝梦境未醒的、淡淡的茫然。那双清澈的眸子里,似乎还倒映着那片遥远的璀璨星河。
而对面的云娘,早已泪流满面。
她呆呆地看着雪汀,任由那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脸颊,滴落在衣襟上。
“……这世间……竟有如此……干净的声音……”
她喃喃自语,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它不属于洛阳,不属于中原……它仿佛来自……天外。”
她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
她整理了一下衣冠,然后,对着雪汀,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
“……今日方知,何为天籁。”云娘抬起头,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芒,“公子一曲,解了云娘半生之惑。”
雪汀看着她,看着这个在红尘中打滚,却依然保留着一颗赤子之心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她缓缓抬起手,摘下了头上的方巾。
一头乌黑的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披散在肩头。
她看着惊愕的云娘,露出了一个女儿家的微笑:
“姐姐谬赞了。小妹顾雪汀,这厢有礼了。”
云娘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温婉如玉的少女,片刻后,她破涕为笑,眼中满是释然。
她快步上前,紧紧地握住了顾雪汀的手。
“好……好个顾雪汀!我道是哪家公子有这般仙气,原来竟是妹妹你这般奇女子!”
两人相视而笑,那份因身份伪装而产生的隔阂,尽付一笑之中。
此时,窗外传来更夫敲响的三更梆子声。
夜,已深了。
雪汀看了看天色,虽然心中还有万千疑问,但也知道今夜不便再久留。
她站起身,对着云娘微微一福:“姐姐,今日一叙,顾雪汀终身难忘。只是夜色已深,家中还有……琐事牵挂,小妹这便告辞了。”
云娘虽然有些不舍,却也未强留。
她亲自提着灯笼,将雪汀送至小筑门口。
临别之际,云娘将手中的灯笼递给雪汀,那双如秋水般的眼眸中,闪烁着光芒:
“妹妹,这灯笼你拿着,路黑。……明日,若有闲暇,还请务必再来。云娘这里,还有好些……好些心里话,想与妹妹说。”
雪汀接过灯笼,心中一动。她点了点头,郑重地承诺道:“姐姐放心,雪汀定会再来。”
她转过身,提着那盏写着“漱玉”二字的灯笼,走入了夜色之中。
巷口,一辆毫不起眼的青蓬马车早已静候多时。福伯坐在车辕上,见自家小姐平安出来,连忙迎了上去,接过她手中的灯笼,扶她上车。
身后,云娘倚门而立,目送着那辆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巷弄的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