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鬼市听潮,人柱成城

作者:血仍未冷G8 更新时间:2025/12/4 18:00:01 字数:3008

夜色,顺着竹帘的缝隙渗进了花厅。

“啪。”

薛影之将那柄长刀往桌案边一推,刀鞘碰撞木案的沉闷声响,仿佛是一记惊堂木,震得人心头一跳。

“诸位,”这位游侠儿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在灯影下显得有些森白的牙齿,“既然大家都有兴致,那咱们也不必拘礼。这茶都要凉了,与其干坐着,不如这就开始?”

他目光灼灼地扫视全场,最后落在了身旁那位摇着玉扇的富家公子身上。

“韩兄,你是此间主人,洛阳城里的大事小情就没有你不知道的。这第一桩怪谈,不如就由你来开个头?”

此言一出,厅内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陡然一转。士子们纷纷侧目,眼中既有些许畏惧,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

“好!”韩子敛第一个响应,他转着手里的玉扇,似笑非笑,“既然我是此间主人,那便由我先来献丑。”

他目光越过众人,投向窗外那片漆黑的洛水水面,声音变得有些飘忽。

“这是我家那个老船夫亲眼所见。就在前些日子。他夜泊洛水,半夜起夜时,忽然觉得船身晃得厉害,像是浮在了半空。”

“他吓了一跳,探头往水里看。那晚无风,水面平静得像面镜子。可怪就怪在,那镜子里映出来的,根本不是天上的月亮。”

韩子敛咽了口唾沫:“是一盏盏……蓝色的灯笼。”

“蓝色?”云笙的手指猛地一颤,茶盏在托盘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对,蓝色的火苗,而且是……向下的。”韩子敛没有注意到云笙的异样,继续说道,“那些灯笼排成了一条长街,比咱们洛阳的正街还要宽阔。有人影在灯下走,密密麻麻的。可老船夫看清了,每个人……都是脚底板朝上的。”

“就像是……这水底下还有一座城。人像苍蝇一样,倒挂在咱们这边的水面上走。”

韩子敛深吸一口气,“老船夫吓得手一抖,手里的酒壶掉了下去。可那酒壶没溅起水花,也没沉底……”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士子们,此刻也都屏住了呼吸。

“……被水底下伸出来的一只手,给接住了。”

韩子敛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那只手惨白惨白的,没有指甲。它接住酒壶,递给了旁边一个倒挂的人。那人仰起头喝酒,露出来的一张脸……”

“没有五官。是一块平板。”

“我也听过这说法。”旁边有人附和,“都说那下面,是另一个洛阳。”

顾雪汀坐在窗边,手里慢慢摇着折扇,心里却微微一动。

水下灯火,倒影之城。

这不正是《水月鉴》里那句“水底楼台翻旧梦”的注脚吗?

坐在她身边的阮云笙,垂着眼帘,没人看清她眼底一闪而过的恐惧。

“韩兄这故事虽玄,却终究隔着层水。”薛影之嘿嘿一笑,接过了话头,“我这儿倒有一桩真事。就出在那白马寺的旧塔下。”

“白马寺?”顾雪汀手中的扇子顿了顿。

“诸位都知道,那齐云塔乃是金国时重修的古塔,平日里香火鼎盛。可最近,那里出了个怪人。”薛影之的声音变得沙哑低沉,“是个疯了的游方和尚,他不进殿拜佛,每天夜里子时过后,就围着那塔转圈。”

“转圈?”

“不错。他不念经,只念数。”

薛影之竖起一根手指,模仿着那种机械、呆滞的语调:“……一千零三……一千零四……”

厅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下。

“有胆大的香客路过,问他数什么。”薛影之嘿嘿一笑,眼珠子却定定地不动,“那疯和尚突然停住,转过头来。据说那眼珠子是定死的,一点都不转。他指着地上的塔影说:‘我在数这影子里的钉子。少一颗,这塔就要倒下来,把这一城的人都钉死在地上。’”

“那香客也是好奇,顺着他的手往那影子里看。这一看不要紧,他竟听见那影子里,传来了……极细微的、密密麻麻的咀嚼声。”

薛影之做了一个吞咽的动作,那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的花厅里格外清晰。

“就像是……就像是无数只虫子,正在地底下,啃食着塔基的骨头。那疯和尚突然笑了,那是两种声线重叠在一起的笑声:‘嘻嘻,还差十个,就够把我也钉进去了。’”

顾雪汀感觉手心微微出汗。她想到了那天在白马寺看到的巨大塔影和松动的新砖。

“这也太邪乎了。”陆梦川虽是不信怪力乱神,此刻也不禁捋了捋胡须,神色有些不自然。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个面容有些憔悴的书生突然插话,声音颤抖:“这就叫邪乎?那我遇到的……算什么?”

众人目光看去。

那书生眼神有些发直,自顾自地说道:“我准备科考,熬夜读书。最近总听到耳边有个细细的声音给我出主意。让我去拜哪个码头,写什么文章……我都照做了,果然事事顺遂。”

“可最近……我晚上做梦,梦见自己站在一座看不见顶的高楼上。楼下全是脸被遮住的人,伸着无数根线,死死地系在我身上。”

书生猛地抬起头,眼神空洞地扫过众人:“今早醒来,我发现自己写字的笔迹变了。说话的口音也变了。就像是……就像是我正在慢慢变成另一个人。”

“那是谁?”

书生没回答,只是突然打了个寒战,再也不敢往下说。

阮云笙的脸色煞白。她下意识地抬起手,似乎想摸一摸自己的耳后,却在半空中被顾雪汀紧紧握住。

“顾公子?”

韩子敛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异样,转过头来,笑着打趣道:“咱们洛阳的故事讲得差不多了。顾公子是从汴梁来的高才,又是那般见识不凡,定也有什么压箱底的奇闻吧?”

“是啊,顾公子也讲一个!”众人纷纷起哄。

顾雪汀先是推辞了一番,见众人盛情难却,便淡淡一笑。

“既如此,”她轻摇折扇,目光投向虚空,“在下便讲一桩……听来像鬼故事,其实只是一桩‘城’的故事。”

“发生在何处,就不说了。免得诸君说我妄议。”

厅内渐渐安静下来。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某地有座城,临着大河。每逢涨水,城墙就要塌,百姓流离失所。朝廷派了个大员来修堤,请了位绝顶的匠人。”

顾雪汀的声音平稳,继续道:

“那匠人试遍了法子,堤坝还是屡修屡塌。后来来了个神巫,看了一眼便说:这地基太软,吃不住劲。得喂它吃点……硬东西。”

“什么硬东西?”有人忍不住问。

顾雪汀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道:“工地上开始有人失踪。先是无依无靠的乞丐,后来是莫名犯了罪的囚徒,再后来……甚至连做工的壮丁,也有去无回。”

“有人说,看见他们被活生生地推进了刚筑好的堤基里。每砌一层砖,就封一个人。”

“那一年,堤修成了。固若金汤,再大的水也没冲垮。百姓欢呼,给那大员立了生祠,那是多大的功德啊。”

“可是……”

顾雪汀话锋一转,声音变得极轻。

“那城里虽然没再发大水,却开始闹瘟疫。而且,每到夜深人静,住在堤边的老百姓,总能听见地底下有人在哭。”

“哭什么?”

“哭……‘好冷啊……好重啊……你们什么时候,才肯记起我们?’”

厅内死寂一片。只有窗外的风声。

“后来,那城也不是被水毁的。是人心乱了,流寇一来,城里人自己把城门开了。那座埋了无数人柱的堤坝,最后只剩下一段残垣断壁。”

“据说,在那残墙上,有人刻了一行字。”

顾雪汀垂着长长的睫毛,幽幽的道:

“此城脚下,有人成了木桩。城若不肯记人,人终有一日,会来找城算账。”

讲完,竟一时无人说话。

片刻,一个年轻士子干笑了一声,打趣道:

“顾公子这故事讲得……倒是新鲜。不过,若照您这般说法,咱们这河堤,往后可是都不敢修了?”

顾雪汀淡淡笑道:

“我哪敢妄议水利。只是觉得,有的城,是人守城;有的城,是拿人当砖石去砌。前一种城塌了,人还记得它;后一种城……就算不塌,也活不到人心里去。”

她说完,对着众人微微一拱手:“夜深了,故事听着心寒。在下就不多叨扰了。告辞。”

她牵起阮云笙,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听雨轩。

门外,更夫正敲响了三更的锣。

“咚——!咚!咚!”

一辆不起眼的马车候在路边,驾车的是一直等候的福伯。

上了车,放下了厚重的帘子,隔绝了外面的视线。

顾雪汀那种从容的“公子气度”瞬间卸去。她靠在车壁上,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额头上全是细密的冷汗。她的手还在微微发抖。

“妹妹……”云笙心疼地握住她的手。

“妹妹在哪里听到的这故事?”

顾雪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惧意,但目光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姐姐,那不只是故事。”

她看向车窗外远处那座灯火通明的福王府方向。

“这故事就写在千年的史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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