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红点巡城,泥偶悲歌

作者:血仍未冷G8 更新时间:2025/12/5 12:00:02 字数:3516

次日清晨,天色阴沉得如同泼墨。

一辆不起眼的青蓬马车,早早地驶出了顾府后巷,在青石板路上颠簸着,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辘辘声。

车厢内,顾雪汀手中的那张《洛阳繁会图》铺展在膝头。经过矾水烘烤后,那些密密麻麻的街巷线条之下,零星浮现出了十几个触目惊心的朱红色印记。

“姐姐,你看这处。”

顾雪汀眉头微蹙,纤长的手指点在舆图左下角的一个红点上。

“父亲留下的这张图上,一共标记了十三处可疑的红点。这一处离咱们最近,只是……”她有些迟疑地比对着方位,“这图上标的是城南的一片杂居坊市,那是三教九流混居的地界,并无什么显眼的官家建筑。我实不知这红点究竟指的是哪一座宅院,或是哪一条暗巷。”

阮云笙凑近了些,目光顺着那红点的位置细细辨认。

片刻后,她的身子猛地一僵,声音里透出一丝压抑不住的惧意。

“这不是宅院……”她低声喃喃,指尖忍不住在那个位置上轻轻颤抖,“这是‘沉香阁’的旧址。”

“沉香阁?”顾雪汀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疑惑,“我似乎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妹妹是千金之躯,自然不知道这种腌臜去处。”云笙苦笑了一声,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陷入了一段极不愿回首的噩梦,“那是前朝留下的一个废园子,早就荒废了。可我记得清楚……几个月前,那出《水月鉴》,就是在那里……试演的第一场。”

“试演?”顾雪汀问道,“既然是废园,为何要选在那儿演戏?”

“班主也纳闷。可那次,有个极神秘的贵人包了场,出了大价钱,点名要在那儿‘试音’。说是那里……够静。”云笙的手指绞着帕子,眼中闪过一丝恐惧,“我们在那儿演了三天。那地方阴冷透骨,哪怕点了再多的灯笼,也驱不散那股子寒气。”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道:“而且……演完最后一场的当晚,那个园子就走水了。”

顾雪汀眼神一凝:“走水?”

“嗯。大火烧了一整夜,把整个沉香阁烧成了白地。”云笙的声音有些颤抖,“听说……死了几个负责守夜打杂的。官府最后说是天干物燥,烛火倾倒,这事儿就这么草草了了。从那以后,那里就成了有名的凶宅,再也没人敢靠近。”

顾雪汀沉默片刻,轻声道:“演完即焚,死无对证。看来,这场火,烧得倒是时候。”

她收起舆图,道:“走吧。咱们去看看,那场大火下面,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

沉香阁位于城南一条极偏僻的死巷深处。

这里早已没了人烟,只有两扇被烟熏得漆黑的半截木门,歪歪斜斜地挂在门轴上,随着风发出“吱呀、吱呀”的怪响。

两人下了车,让福伯在外等候。顾雪汀紧了紧身上的斗篷,率先踏入了那片被灰烬覆盖的废墟。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场大火留下的焦臭味,混杂着雨后霉烂的木头气息,直往鼻孔里钻。

入目是一片触目惊心的焦黑。

曾经的亭台楼阁只剩下几根光秃秃的炭柱,扭曲地指着阴沉的天空。戏台如今只剩下半边塌陷的架子,几条没烧干净的五色飘带,随风飘荡。

“那是……那是我们用的幕布。”云笙指着角落里一团黑乎乎的织物,“上面还绣着水波纹……”

顾雪汀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

她蹲下身,目光如尺,仔细打量着这片废墟的地基。

虽然大部分砖石都被烧得酥脆开裂,但在戏台正下方的那一圈基座,却显得有些……不对劲。

顾雪汀走上前,用手中的折扇柄,轻轻敲了敲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青砖。

“当、当。”

声音清脆,质地坚硬。

她拨开上面覆盖的厚厚炭灰,露出了下面的一线真容。那是一块无论是烧制工艺还是切磨规制,都堪称完美的青灰砖。砖面上甚至还带着细腻的水磨纹路,与周围那些粗糙烂俗的老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些砖……是新的。”

顾雪汀眯起眼,指尖顺着砖缝滑过。

砖缝里用的并不是寻常工匠用的糯米灰浆,而是一种灰扑扑的、带有金属光泽的胶泥。哪怕经历了那样一场大火,这些胶泥依然死死地咬合着砖石,没有半分松动。

“这种胶泥,我在父亲的《营造法式》孤本里见过。”她低声说道,“叫‘锁魂泥’,里面掺了铁屑和松脂,一旦干透,坚如精铁。只有在修筑最重要的防卫工事,或是……封印某些东西时,才会用到。”

她站起身,目光落在了戏台那几根尚未完全烧断的立柱上。

那些立柱虽然表面焦黑,但依然稳稳地立着。顾雪汀凑近了看,发现柱脚与地基的连接处,并不是常见的平榫,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如同鹰爪般反扣进去的“逆扣榫”。

“倒钩入地,不死不休。”

顾雪汀倒吸一口凉气。

“这种倒钩榫……我只在父亲的笔记里见过。那是京城某位复姓公输的‘疯子匠人’的独创,专用来锁死那些不该见光的东西。”

她眉头紧锁,心中疑云丛生。那种高规格的皇家匠作技艺,以及这等“精湛”的营造手法,为何会出现在这等荒僻的废墟之中?难道那位传说已被逐出京师的匠人,如今就藏在这洛阳城的阴影里?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云笙问。

“或许,是因为这底下……不仅要撑住上面的戏台,还要……压住什么。”

顾雪汀转过身,目光锁定在了戏台正中央,那块早已塌陷,布满焦痕的主地板上。

她从靴筒里拔出一把随身携带的精巧匕首,那是父亲特意为她打造的防身之物。

“姐姐,帮把手。”

两人合力,将那块沉重的焦木板一点点撬起。

“吱嘎——”

生锈的合页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

一股阴冷的、带着土腥味的风,从地板下的黑洞里猛地窜了出来,吹得顾雪汀斗篷一阵乱舞。

顾雪汀点亮了早已备好的火折子,举着它,缓缓探身向下。

火光摇曳,驱散了黑暗的一角。

“啊!”

身后的云笙突然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死死捂住了嘴,整个人踉跄后退,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顾雪汀的手也抖了一下,火光剧烈跳动。

在那暗格的最深处,静静地跪着一个人。

确切地说,是一个半人高的泥偶。

那泥偶做得极其精细,甚至连指甲盖上的月牙都清晰可见。它的材质不是普通的黄泥,而是一种暗红色的、像是混了朱砂或者……某种红色染料的特殊陶土。

但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姿态和表情。

它双膝跪地,脊背挺得笔直,双手高高举过头顶,依然保持着一种极力托举的姿势。仿佛这整座戏台,甚至连同上面的那场大火,都是由它这一双泥手,在这漆黑的地底默默扛起的。

而它的脸……

那张泥塑的脸上,嘴角被刻意勾画到了耳根,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齿,这牙齿竟跟真的一样…

可在那双镶嵌着劣质玻璃珠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仿佛看见了地狱般的惊恐。

眼角向下耷拉着,甚至还刻出了两道深深的泪痕。

嘴在大笑,眼在哭泣。极乐,又极悲。

“这……这就是阿强……”

云笙瘫软在地,眼泪夺眶而出,“那泥偶身上穿的……就是阿强那件烂了半边的褶子……我认得那补丁……我认得……”

顾雪汀强忍着胃里的翻涌,将火折子凑近了些。

果然,在泥偶那暗红色的泥躯之外,裹着一层早已腐烂发黑的戏服残片。而在泥偶那双托举的手腕上,隐约可见一圈圈极细的,勒入泥肉深处的丝线勒痕。那是……牵丝。

“这个泥偶在……朝拜。”顾雪汀突然低声说道。

她发现,这泥偶跪在大坑里,膝盖的角度和那张大笑的脸,都微微偏向这废墟某一侧的墙角。

那种姿态,绝不是随意的摆放,而像是在……对着某个神明进行献祭。

“他在拜谁?”

顾雪汀从腰间的百宝囊中,取出一枚用来勘测地脉的小巧定星盘。那是父亲留下的遗物,磁针极其灵敏。

正如她所料,磁针在靠近泥偶的一瞬间,像发了疯一样疯狂颤抖,那是受到了极强地气干扰的征兆。片刻后,那根针定格在了一个方位。

西北,亥位。

顾雪汀抬头望去,透过废墟塌陷的屋顶,那个方位直指洛阳城外。

“白马寺……”她喃喃自语,“不偏不倚,正对着那座齐云塔影的方向。”

她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慌。

父亲曾教过她,“亥为天门”,在洛阳的地势格局中,那是来龙入首的咽喉之地。而这沉香阁所在的城南,恰好是地气回环的“足”位。

“把‘足’钉死,对着‘咽喉’朝拜……”

顾雪汀心中猛地划过一道闪电。她死死盯着那个泥偶,突然转头,抓住了云笙的手,语气急促:

“姐姐,你可记得阿强的生辰?”

云笙被她这突如其来的一问弄得怔住,抹了抹脸上的泪水,茫然道:“……记得。班子里都要登记造册的。他…似乎是……四月初四生的。”

“四月……孟夏之初,建巳之月。”顾雪汀的瞳孔骤然收缩,心中飞快地默算,“巳属蛇,五行属火,位在南。”

沉香阁在城南。阿强生于火月。

火人入火地,这绝非巧合。

顾雪汀只觉得指尖发凉。这泥偶的位置选得太刁钻了,这人选得也太刻意了。这肯定经过了精密的算计。就像是一个深谙医理的恶徒,在人体经脉最脆弱的穴位上,狠狠地扎进了一根带毒的针,阻断了气血的正常流转。

如果这只是舆图上的一个红点,那其他的红点下面,是否也都埋着同样的“毒针”?

“这不仅仅是诅咒……”

顾雪汀站起身,声音有些发飘。

“如果把这些点连起来……这看起来,倒像是在……布什么局,他们想要做什么?”

轰隆——

天空突然划过一道闷雷,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雨水顺着破败的屋顶漏下,正好滴在那泥偶大笑的嘴里,顺着嘴角流下,宛如黑色的涎水。

“走!”

顾雪汀扶着浑身颤抖的云笙,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在雨水中显得愈发狰狞的泥偶。

“姐姐,咱们先回家,整理一下线索。再去下一个地方。这背后藏着的东西,比我想的……还要深。”

她合上地板,那一声沉闷的撞击,将泥偶重新封死在黑暗之中。

两人冲进雨幕,向着马车狂奔而去。而在她们身后,那座焦黑的废墟在雷光中忽明忽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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