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仙历9763年，妖族禁地。
此处为万年前妖族大帝飞升时所设立的祭坛，周边设有无数阵法结界。莫说外族，就连当今妖皇都不敢贸然踏进一步。
然而，此刻祭坛的中央，却有一名女子正倚靠在一根残破柱子旁，眸中空洞无神。
这根柱子便是曾经献祭那位“祭品”时所用。
“妖仙大人，许久未见，近来可好？”
听见声音，女子勉强聚焦起涣散的瞳孔，看向不远处的一粒石子，蹙眉。
石子下意识地颤抖了两下，旋即立刻化成人形，竟是一位老妪。
“……没想到你居然还活着。”
“妖仙大人说笑了，老奴虽为被您点化的精怪，但却被您安排打理此处，千万年未曾受过风吹日晒，自能苟活许久。”
老妪恭恭敬敬地对女子行礼。
眼前之人不是别人，正是即便过去万年，却仍旧被无数少年少女视作榜样的妖族至强者、妖族唯一仙王——凌瑶。
老妪上次见她，已有万年之久。又因此地从未有外人踏足，故也从未听说过任何有关凌瑶的消息。
“……”
凌瑶眼神微暗地沉默半晌，忽然抬眸望向老妪，“你还是叫我小九吧。什么妖不妖仙不仙的，没什么意义。”
老妪一愣，但很快便扑通一声跪到在地：“老奴惶恐。”
万年未见的仙王突然微服私访，还让你喊她的乳名？
这简直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更何况，老妪比任何人都清楚眼前之人的冷漠无情——前提是不算凌瑶的前夫、凌瑶的半个义父、以及……被凌瑶献祭的可怜“祭品”。
凌瑶眸光一凝，整片禁地的时空都为之一顿。
老妪只感觉自己的灵魂仿佛下一秒就要被冻结、碎裂。但这滔天神威只存在了一瞬，便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更深沉的疲惫。
“……算了，你爱怎么叫怎么叫吧。从今天开始，你也不用帮忙打理这里了。”
凌瑶挥了挥手，一道幽紫色光芒便在老妪身上一闪而过，“离我远点，我想静静。”
“这……”
老妪感受着体内突如其来的「自由」，有些发懵。
但她不敢多问，于是只好把头埋的更低：“遵命，妖仙大人。”
送走老妪，凌瑶在身前凝结出一道水幕，望着倒影中的绝美容颜，在心底发问：难道我现在……长得很恐怖吗？
她总觉得和“石子”的关系本不该如此「君臣」。毕竟那可是跟在自己和他身边超过千年的老人，见证了她与他的酸甜苦辣。
毫不夸张的讲，“石子”可以说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亲人了。
凌瑶收起水幕，抱紧双腿，将自己蜷成一团。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态度转变的呢？
其实凌瑶是知道的。
一万年前，在某位人族修士半步成尊、即将与心爱之人共享永恒之际，是她亲手剖开了他的胸膛，并在妖族数万万臣民眼前，以心血为引，淬出神格，证道长生。
自那以后，“石子”便不再用那种长辈般亲切的和蔼目光看她了，对她的称呼，也从“小九”，变成了“妖仙大人”。
疏离又卑微。
好在世界是公平的，斩断世间一切私情后，凌瑶打破了“妖族无法飞升”的桎梏，甚至成为了有史以来最强的一位仙王，轻松化解了那场足以倾覆妖族文明的浩劫。
『这一切都是为了妖族。』
凌瑶无数次这样告诉自己，可唯有她自己知道，在那冠冕堂皇的理由之下，藏着一丝连她都不敢直视的、源于本能的悸动——属于蛟龙的，吞噬气运以化龙的原始本能。
近些年修真界流行一段充满讽刺意味的话，凌瑶记得好像是什么“上岸第一剑，先斩意中人”。
这简直就是在说她。
若想走水化龙，鱼跃龙门，必先剑斩情丝，再祭大气运者。
可是……
成仙真的好无趣。
明明无所不能，明明长生不死，可凌瑶能感到的，却只有空虚与寂寞。
凌瑶记得他曾经给她讲过一个故事，里面有个叫什么“求败”的，好像大抵也是这么个情况。
不……似乎我比那个人要强上不少。
想到这，凌瑶忽然两眼一亮，下意识地伸出手，便向引动浩瀚神力做一些“违法乱纪”的事——她是最强仙王，只要付出一些微不足道的代价，就可以很轻松地复活一个人！
对啊，她完全可以让“他”起死回生！
幽紫色流光越来越艳，巨大的灵气顷刻震碎近百道顶级阵法。
然，只消片刻，凌瑶便将手收了回来。
说到底，复活又有什么用呢？
凌瑶兀自苦笑出声。
先不说没有这万年记忆的他还能不能算作“他”，退一万步来说，就算复活的是“本尊”，那份前一秒还在与她畅聊飞升未来、下一秒就被自己挫骨扬灰、不入轮回的恨意，又要用多少光阴才能弥补呢？
仿佛脱力般，凌瑶将自己整个人的重量彻底倚靠在石柱上，凄美到令人生怜。
可就像是冥冥之中的某人在冷笑般，屹立万年的“锁神柱”忽然四分五裂，化作寥寥烟尘，如同曾经的他般，被她凌瑶……
挫骨扬灰。
扑通。
凌瑶直挺挺地跌入尘中。
下一秒！她从地上“腾”地一下跳起，发了疯似的动用神力收集碎片，试图像拼图般将这世上仅存的有关他重新粘和，似乎只要这样，就能……
遗憾的是，“锁神柱”是他的造物，哪怕万年过去，也没有任何一个生灵能重现这份“奇迹”。
即便是“史上最强仙王”，也不可能“复活”。
滴答。
滴答。
豆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落地便凝成珍珠，滴溜溜滚进无边黑暗。
“一定有什么办法可以办到……一定有的……”
“想想云珩会怎么做……”
“对了，时间！只要利用时间法则，就可以让一切恢复原样！”
凌瑶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喜上眉梢，抬手便要动用时间法则，将锁神柱修复完全。
但跟先前一样，凌瑶同样在法印凝结一半的时候顿住了。
不过和刚才不同的是，这次凌瑶的犹豫，是因为她突然想到了一个比修复锁神柱更好的、更两全其美的办法——
逆转时空，让一切回归起点。
这不仅能从根本意义上“复活”云珩，更能确保他依然如同过去一样深爱着自己！
凌瑶忽然感觉唇齿间有些干涩。
话虽如此，但跨越千万年光阴的逆转时空……即便是她，也要付出惨痛的代价。
这……值得吗？
诡异的是，当凌瑶试探性地回顾了一下自己在这一世可能存在的念想，却发现好像也没什么。
妖族蒸蒸日上，如今已与人族和龙族三分天下；修真界的正道联盟也在自己徒弟们的监督下少了许多贪污腐败的案例；仙界那边……虽说会少掉一个自己这么个战力担当，但另外几个仙王一直对自己的位置虎视眈眈，拼了命地修炼，就算再来几次域外天魔入侵，多半也是能够应对的。
她似乎已经把她这一世能做的都做到极致了。
那是不是可以给自己一个机会……自私一次呢？
就在此时，一枚早已失去光泽的普通贝壳，从她华贵的袖口滚落。
那是云珩在某个不知名的海边，笑着对她说：“小九，你看这上面的花纹，像不像你的鳞片？”
万年过去了，她成神了，这贝壳却依然只是凡物，脆弱得一如当年。
她看着那枚贝壳，忽然笑了，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凌瑶闭上眼，做了个漫长的深呼吸。
再度睁开眼时，仙王已经不再犹豫。
她解除所有阵法结界，将藏有万千神器的储物戒指用神力包裹，随即定位“石子”，然后传送过去。
凌瑶相信她能理解自己的用意。
随即，“妖仙大人”缓缓抬起右手。
神格？修为？这用他性命换来的永恒，她弃之如敝履！
“以此身为引……”
由于结界已除，凌瑶也终于听到了浪潮拍打在礁石上的声响。
也许不是海浪，是雷云滚滚的浩劫惩罚？
“……神格为祭……”
呢喃如纱，却响彻九霄。
凌瑶能感觉到，此刻正有无数道视线投向此地。
像极了当初为夺气运让全天下都看他被献祭的时刻。
多么讽刺。
但是无所谓了，因为这一世的所有人，都已经和她再无瓜葛。
“换光阴逆流……”
浩瀚神力化作冲天的幽紫光柱，瞬间吞没曼妙倩影。
她如墨的青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白，象征着永恒不灭的神格上也布满了裂痕。
灼热的剧痛在蔓延，但凌瑶却似乎对此毫无知觉。
某些眼尖的强大神王甚至看到，她好像……在笑？
身躯开始缩小，年龄开始倒退，面容开始稚嫩。
从仙王变成女子，再从女子变成女孩。
在意识消散的最后一刻，女孩心中唯有一个念头在燃烧：
这一次，我绝不会再放开你的手！
“万物回响！”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