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可可怀疑自家公子背着自己在外面跟什么妖族生了个娃，然后以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把女儿领到了身边。
不然她完全无法理解眼前的情况——
当天色渐沉下起雷雨时：“云珩，怕。”
当琉璃谷饭堂飘来饭香时：“云珩，饿。”
当有女修过来跟几人打招呼时：“云珩，我的！”
云珩布阵，少女就蹲在旁边睁大眼睛看；云珩看书，少女就蜷在他腿上玩；云珩睡觉……她也是真敢直接抱着云珩胳膊睡。
到了后面，江可可甚至都懒得在心里吐槽了，索性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眼不见为净。
只是她睡不着。
这之中既有旧伤新伤加在一起带来的物理原因，也有今天接连两三次被击飞带来的心理原因。
从亥时到寅时，江可可辗转了超过两个时辰，却还是难以入眠。
烦躁地从床榻上坐起，江可可恼火地抓了抓头发，想要打坐修炼，但又想起晚间云珩的千叮咛万嘱咐，咬了咬牙，还是作罢。
她做了好几个深呼吸，才勉强压住心中的焦虑，然后蹑手蹑脚地从床榻边离开，来到睡梦中的云珩身旁，蹲下，把两只手搁在他身侧，撑着自己的脑袋。
公子如今迈入筑基，理论上来说应该是不需要休息的，但江可可通过熟悉的呼吸频率推测，他今夜还是选择了睡觉。
而且睡得格外香。
江可可有时在想，公子这样的人，是不是哪怕到了化神期、渡劫期、乃至大乘期，仍然会选择睡觉。
因为在江可可眼中，公子是个就差把“懒”这个字刻在脑门上的人——能坐不站，能躺不坐。若是坐在街边乞讨能日入斗金，那他肯定会把自己变成一个正儿八经的流浪汉。
江可可甚至无法想象认真修炼的公子长什么样。
但这丝毫不妨碍她觉得公子“无所不能”。
他的“懒”，并非恶意摆烂，反而更像是一种“游刃有余”。一旦有什么重要的事，公子总会在瞬间展现出碾压级别的智慧与能力。
而也正是这种极致的反差，恰恰就形成了江可可眼中公子的独特魅力——
他很强，却“选择”像个凡人一样生活。
当然，在此之上，公子也沾染了一些凡人的坏毛病，或者说“恶趣味”。
他明明懒得动，但却不怕麻烦，甚至时而因为“太无聊了”，而主动找点事情做。比如踢馆装恶少，比如卷入莫愁乡事件，再比如现在救助妖族余孽。
想到这，江可可就忍不住看向另一边的那名妖族少女。
然而，就在江可可看过去的刹那，少女琥珀色的眼眸也恰好睁开。
两女的目光就这样在空气中交汇。
她们都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似乎都担心打扰某人休息。
良久，江可可微微叹息一声，做了个“我出去透透风”的手势，随后起身，小心翼翼地离开。
晏清璃为三人选择休憩的洞府就在宗主府附近，周围是各种亭台水榭、假山绿植。
即便前不久才落了一场雷雨，如今却也是无风无雨，月明星稀。当无暇白霜落于苔藓石阶之上时，反射出的，正是无限静谧。
微风荡起涟漪，猫狗四不像少女蹲在了江可可身旁。
“鞋子都不穿，也不怕着凉。”
江可可撇了撇嘴，忽然觉得有些煞风景。
少女闻言，歪头想了想，干脆一屁股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然后用手拍了拍身侧，示意江可可也坐下。
两条小短腿晃啊晃，跟个小屁孩似的。
“我才不要，脏的很。”
江可可翻了个白眼，“你要是睡不着就在外面守夜吧。我去睡了。”
她今年已经及笄，按习俗来看，是成年人了，自然不会像少女一样做这种幼稚的傻事。
说完，江可可就重新返回了洞穴。
少女有些落寞地扁了扁嘴。
但没过多久，她眼睛就亮了起来。
“这是我去年穿过的旧衣裳，洗过的。这是前年睡马棚时用的毯子，垫下面，别明天到时候又给公子衣服弄脏……”
少女看着江可可一边唠叨，一边从储物袋中拿出大大小小一件又一件的新衣服，忍不住开心地笑了出来。露出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在月光下一闪一闪的。
“看我干嘛，难道还要我帮你穿啊？”
江可可被少女的笑整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干脆把那一摞码放整齐的东西全部塞进少女怀里，“好了，我去睡觉了，你注意别吵到公子。”
然而，还没等江可可匆忙往回走上两步，她就被少女拉住了裤脚。
“……又干嘛？”
江可可感觉自己要被烦死了。
“你现在，也香。”
少女的发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断断续续，“之前，臭。”
江可可气的眼皮直跳，感觉自己就不该突然大发善心，这不就立刻被当成了驴肝肺吗？！
“不要就还我，我还不乐意给你呢！”
江可可伸手就要拿回那些自己的东西，但少女却先她一步死死地抱紧衣裳，小声尖叫：“我的！”
两人拉扯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以江可可叹气松手结束。
“莫生气莫生气，为了小事发脾气，回头想想又何必，别人生气我不气，气出病来无人替……”
江可可嘴里疯狂嘀咕，好不容易将心中郁结压下去，刚准备再度转身，却在无意中看到了少女那楚楚可怜的小眼神，迈出的脚悬在半空许久，最终还是收了回来。
她重新拿了一条毯子出来，垫在身下，坐在少女旁边，抱住膝盖，把头枕在上面，开始思考一个问题——
这人是不是脑子有病？
明明上午还见面就龇牙，这怎么到了晚上就突然开始装乖了呢？
“你……”
江可可转头，看向少女，话到嘴边却又换了个问题，“你多大了？”
少女眨眨眼，然后缓缓摇头。
“也是，看你样子就不像是知道自己多大的。”
江可可扫了一眼少女肩膀和背上那些密密麻麻的新旧伤疤。
比她从小到大加起来还多。
渗人的紧。
“你叫什么？”
少女还是摇头。
“那你住哪里？”
少女依然摇头。
“你的种族呢？这你总知道吧？”
摇头。
“不是你这……整的跟流浪儿童似的。还是没记忆的那种。”
江可可哭笑不得，“那你为什么不去找官差……哦，你是妖族，找不了。”
江可可翻着白眼想了会儿，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对妖族的了解，也就只有书上描绘的那些“野性难驯”、“形貌鄙陋”。
她自幼便在长生云家为仆，所读虽非顶尖秘典，却也涵盖了人族正统的启蒙《万族图录》、《九州风物志》及《修身正气歌》等。
书中对妖族的描绘，是清晰而统一的：
比如插画中的妖族，那必是青面獠牙、兽首人身或半身化形不全的狰狞模样。
书中断言，妖族修行乃“窃天地灵气，逆天道伦常”。它们依赖血脉本能，茹毛饮血、掠夺气运以求进阶，其道“暴烈、短视、充满原始欲望”，与人族“感悟天地、锤炼心性、追求大道逍遥”的修行之路有云泥之别。
历史篇章中，妖族也为“边境之患”、“动荡之源”。记载的多是妖族侵扰人族村落、劫掠资源的案例。
《修身正气歌》有云：“见妖当诛，卫道守土。一念之仁，遗祸千古。”
然而，看着眼前这个会怕雷、知道饿、对自己衣物表现出占有欲、甚至会露出虎牙笑的“婴孩”，江可可靠着冰冷的石阶，却有点不知道如何评价。
其实哪怕是此时此刻，江可可也一直分有一缕神识在储物袋中，随时准备抽出狼牙棒。因为书上有说，妖族皆狡诈阴险，示弱只为伺机噬人。
可她看着身旁正笨拙地想用毯子裹住自己的少女，那动作里只有生疏，毫无作伪。
书上还说，人妖殊途，气机相冲，近之则不祥。
可公子筑基时，这少女就在身旁，非但无碍，公子还一举功成……甚至状态异常的好。
书上说的“怪物”……会是眼前这个，连自己名字和年龄都不知道，得到一件旧衣裳就开心得眼睛发亮的“傻子”吗？
而最核心的矛盾，则在于公子。
云珩是她认知中“正确”与“智慧”的化身。如果书本绝对正确，那么公子救助妖族、甚至温柔以待的行为，岂不是大错特错？
但公子怎么会错？
这种矛盾的感觉让江可可感觉脑袋快要爆炸了。
她一直跟在公子身边，很少会去刻意思考什么，因为许多事情只要交给公子就能解决。而且公子非常博学，无论问他什么，他都能回答。久而久之，江可可也就养成了懒得思考、把一切都交给公子的坏习惯。
她现在就像是在一个分岔路口彷徨不决的游客——要么是书本错了，要么是公子错了。
尽管她本能地、几乎不容置疑地试图选择相信公子，但又要怎么证明书本是错的呢？
一本错也就算了，总不能每一本都是错的吧？
那她这些年读的那么多书，看的那么多话本……又有什么意义？
“……若遇异见，当听其声。”
没来由的，江可可忽然念出公子写下的碑文。
「想想公子会怎么做」
江可可抿唇，闭眼，仔细回忆云珩的行事风格，试图去追上，模仿，描摹哪怕一丝他的思考方式。
“书，是人写的。而写书的人……”
然后，自然而然的，江可可呢喃轻语，“也许并没有见过所有的‘妖’。”
这个念头让她轻轻打了个寒颤，仿佛触犯了某种根深蒂固的禁忌。
与此同时，一种奇特的清明感，却也悄然在江可可心中萌芽。
“明天，让公子给你起个名字吧。”
她说。
少女回望向这个“大姐姐”，鼻尖微动。
好奇怪……怎么感觉，姐姐突然有了云珩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