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我们走这么急作甚？”
云梦州边境，即将抵达接壤九州的大型远距离传送阵的一处高空之上，江可可不解地向云珩提问。
“……”
然而，云珩却只是盯着正在跟飞艇上的盆栽玩乐的少女，一言不发。
半晌过后，云珩呼出一口气，这才回答江可可的问题：“你也知道，我是因为婚约才离家出走的。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我并不想跟苏枕雪见面。”
云珩小声在心底对苏枕雪说了声抱歉，但他着实不想跟任何人讲述那段往事，只能拿她当挡箭牌。
“啊？……哦。”
江可可下意识地想要追问，因为她当时站的离云珩很近，看得出来公子那会儿多半是想着大不了跟苏枕雪见一面的，所以她觉得这应该不是公子的答案，但瞧着公子捧起古籍，不愿多说的模样，便也识相的没有问下去。
飞艇已经抵达了大型传送阵的停靠地点，正在缓慢降落。
“说起来公子，我们是不是该给她起个名字了？”
一直等到云珩将视线从古籍上移开，江可可才小声开口。
“名字？”
云珩一愣。
他倒是忘了这一茬。
玄隼给的压力太大，以至于从昨天到现在，云珩想的最多的都是有关日后怎么应对。
一个人，在面对问题时，大脑会首先从记忆中提取与问题相关的经验、事实、规则或模式。这就好比做数学题，人往往会优先调用「记忆」中的公式、定理和解题方法。
用在现在的云珩身上，也是一样。
当他开始思考要怎么给一个蛟龙少女起名的时候，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是当年凌瑶问他自己应该叫什么的时候。
……
……
人族玄霄纪6452年，即妖族妖仙历前1145年。
在距离昭王朝皇都约莫两百里的山林间，云珩青衫磊落地蹲在溪边，小心翼翼地给一只被捕兽夹伤到后腿的小鹿处理伤口。
他的动作轻柔而专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肩膀上蹦跶。
此时恰是夏日的午后，江可可因为背行李太累正在树荫下休憩。
而在距离两人不近不远的溪石上，坐着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女孩。她的衣衫比较旧，而且很不合身，倒是和睡着的那人身材贴合。
女孩没看云珩，也没看小鹿，只是绷着小脸，望着对岸郁郁葱葱的山林。不过，她眼角的余光却时不时会扫向云珩，然后很快收回，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青苔。
小鹿因疼痛微微抽搐，云珩轻声安抚：“很快就好，忍一下。”
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又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温和耐心。
女孩的耳朵动了一下，终于还是没忍住，硬邦邦、满不在乎地开口：“人类，你怎么对谁都这么好？”
云珩没有抬头，依然干着自己手里的活，“遇到需要帮助的，若是力所能及，便帮衬一二。这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哼，愚蠢。”
女孩冷哼一声，“你是人类，所以看不出来。但我能看出来，你就算救了这只鹿，它没多久也会自然老死。”
“生老病死，是它的劫，而行善积德，是我的道。两者并无因果关系。只是我愿，只是它遇。”
处理好小鹿，云珩轻轻拍了拍它的背，后者踉跄起身，蹭了蹭云珩的手，随即转身没入林中。
“年龄不大，道理倒是一茬又一茬的。”
女孩撇了撇嘴，却是觉得这话很有道理，暗自记下。
然而，就在她在心里悄悄重复的时候，忽然感觉眼前一暗，竟是云珩走了过来。
“说起来，小九，你昨天耍帅睡树上然后摔下来的伤好了没？我听可可说流了蛮多血。”
他握住女孩的胳膊，脸上全是那种长者对后生的关心。
“早好了！”
在云珩即将掀起衣袖的刹那，女孩像被踩了尾巴似的，猛地将胳膊往身后一藏，整个人一跃跳到了十步开外，脸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不知是气的还是别的，“我们妖族恢复力强得很，不用你瞎操心！”
话虽这么说，她之前高烧昏迷时，是云珩守了她一夜；伤口感染化脓时，是云珩皱着眉一点点清理上药；她饿得头晕眼花又拉不下面子说时，是云珩“恰好”打了太多猎物，“吃不完”分给她……这些，她心里其实都记得。
已经跟云珩生活了一个月，女孩很清楚眼前这个人类的好。
只是，身为骄傲的蛟龙，她总觉得被一个人类这样照顾，有些……丢脸。
尤其这个人类看起来也没比自己大多少，却总是一副游刃有余、好像什么都懂的样子，更让她有种莫名的挫败感。
“总之，小九，你要是觉得不舒服，记得跟我说。过两天我们要去昭王朝皇都那边参观演兵，到时候错过了，可就得等上十年。”
云珩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去找阳光好的角度看书。
溪水潺潺，气氛重归宁静。
女孩用脚尖踢着石子，却都没用力，似乎生怕踢远、踢进溪水里溅起的水花声会打扰某人。
终于，在纠结了不知道多久后，女孩决定破罐子破摔，双手叉腰地来到云珩身边：“喂，人类。”
“嗯？”
“……我总不能一直叫你‘喂’或者‘人类’吧？”
说到这，女孩的声音忽然小了许多。
她倒是忘了，自己是知道云珩名字的。
但是没办法，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怎么也得继续说下去才行！
“你也……”
她依旧没看云珩，目光盯着脚尖，感受着那股抠地的别扭感，浑身不自在，“……你也别总‘小九’、‘小九’的叫。那是……那是只有很亲近的长辈，才能叫的。”
刚说完，女孩就后悔了。
她把头埋的更低，尴尬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九不是挺好？多可爱啊。”
“可、可爱什么！”
女孩的尾巴又被踩住了，猛地抬头瞪过去，却发现云珩正面含笑意地看她，眼底还带着浓浓的促狭。
女孩慌忙后退半步，抿着唇，有些想要不干脆算了，但想了想又觉得亏，不如咬咬牙把这件事搞定：“一点气势都没有！我可是蛟龙！虽然现在落魄了点，但总有一天我会成为最厉害的蛟龙的！”
“好好好，蛟龙大人。”
云珩从善如流，笑容愈加明显，“那蛟龙大人想让我怎么称呼您呢？或者……您想要个新名字？”
女孩被他接连两声“蛟龙大人”喊得飘飘然，但很快又被他后半句话吸引了注意力。
新名字……一个属于现在的她，属于和他相遇后的新名字？
这个念头让她心里微微一动。
女孩咳嗽两声，努力让表情显得严肃挑剔：“这名字啊，首先要配得上我。其次，要响亮，要有气势，要……”
然后，她卡壳了。
因为女孩也不知道怎样的名字是好名字，她只是下意识地觉得需要有点象征意义。
气氛忽然沉默了一瞬。
女孩又开始后悔。
她在想这个要求会不会太难了？会不会显得她太任性了？会不会……被云珩讨厌？
一秒，两秒……
在马上到一分钟，女孩都准备说“算了，也没什么必要，反正只是一个称号”的时候，云珩开口了。
“凌驾众生，瑶光破晓。”
他说，“就叫‘凌瑶’，如何？既有凌云之志，又不失玉之温华。我觉得很适合你。”
女孩看着与自己对视的云珩，有些失神。
凌瑶。
凌驾……瑶光……
好帅！
而且，是他起的。
“马马虎虎吧。”
女孩心下雀跃，面上却不肯显露，只是微微抬起下巴，装作勉强接受的样子，“征用了。”
阳光将她微微发红的耳廓照得有些透明，她迅速跑远，继续“专心”地看向远处的山林，只是背过身的嘴角，一时半会儿弯不下来。
溪水在卵石间打着旋儿。水声淙淙，混着林间偶尔的鸟鸣。阳光斜切过树梢，洒下碎金，随着水流明明灭灭。
那时，山是青的，水是活的，风是懒的。午后饱满得如同一枚即将熟透的浆果，汁液里浸满了无忧无虑的、尚不知命运为何物的甜。
尽管之后云珩还是喜欢叫她“小九”，但每当他笑着叫她“凌瑶”，她都会别扭地应一声，然后悄悄弯起眼角。
……
……
云梦州，琉璃谷。
凌瑶站在一处洞府门前，伸手抚摸着石壁上冰冷的纹路。
她能从空气中闻到隐约的，属于他的气息。
但她没有进去。
或者说，
她不敢进去。
“小九……”
石子站在凌瑶身后，忧心忡忡地开口。
她能感觉出来，凌瑶现在的状态极其不稳定。
无论这个时候有谁在她面前放肆，哪怕是修为远高于她的人，都一定会被杀死。
“这里没有我们要找的人。走吧。”
凌瑶深吸一口气，转身，朝着琉璃谷外快步走去。
石子刚想说些什么，就注意到有什么亮晶晶的东西在眼前划过。
好像是……眼泪？
……
……
果然，时空回溯远没我想象中的那么简单。其中一定还包含了只有他才最了解的“因果法则”。
在这漫长的时光洪流中，我前世的“恶果”，成了今生的“祸因”。
这是“因果”对我逆转时空的惩罚。
所以，他这辈子才没有选择救我，而是去救了那个该死的怪物。
并且，因为我的关系，这次追杀他的人，比前世还要强。
所以他必须得跑，用尽全力地跑。不然没办法帮“遇到的人”“渡劫”。
只有这样才能解释这一切。
凌瑶走的很快，快到金丹期的石子都追不上她。
直到经过第不知道多少个拐角，凌瑶才放慢速度，靠着石壁缓缓坐下。身后，是被棱角磨出的淡淡血印，身前，是云梦州特色的寰洲清泉。
溪水依旧流淌，不记姓名，不载离殇，只是潺潺。
凌瑶抹了把脸，吸了吸鼻子。
但是没关系。
我是最强妖仙，我能帮他。
这个世界上，只有我能帮他。
只要我以最快的速度变得够强，把所有会对他造成威胁的人全杀了，他就肯定能重新注意到我。然后我们再互相慢慢重新认识、再互相慢慢了解彼此，直到……重新相爱。
所以，
没关系的。
没关系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