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3月1日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龙国东北方的大地上，一道和煦的春风吹过，霎时间万物复苏。
柳树不等冰雪完全消融就迫不及待的结了新的枝丫，宣告真正的春天到来了。
顺城，一个古老年代就盛产煤炭的城市，早上8点钟就开始变得逐渐热闹起来，上班的，上学的，不上班也不上学的，路上随处可见骑着自行车的和走路的。每天早上，新的一天都是这样开始的。
“呜呜... 呜呜呜嗯...嗯...呜呜...”
一个背书包的小女孩哭哭唧唧的走在马路牙子上，一边抹眼泪一边走着，却还能保持很好的平衡感。在小女孩的旁边是一个穿着白衬衫和工装裤，并且骑着自行车的青年人，他一边笑一边陪着这小女孩走着。
“我说你啊，哭什么嘛？好啦好啦，别哭了！哥哥等会儿还要去上班，等晚上你放学的时候，我就到校门口接你，又不是不要你了，看把你哭的，都快成小花脸猫了啊？”
青年虽然在笑，但口气却颇有兄长的样子，他一边有些着急的看了看表，一边又有点不忍的看着第一天上学的妹妹。回想当初，爸爸送他第一天上学的时候，他好像哭的也很凶，但到了学校，认识了新的朋友，有了伙伴，就不会再觉得离开家人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了。
“我不想上学...呜呜...我不想去...哥哥...”
“哎，那我可不能给你做主啊。再说了，好孩子哪能不上学呢？上学多好啊，你哥我初中都没念完就不上学了。要不，现在咱俩换换，我可乐意去上学。”
“那...那咱俩就换...换换嘛！”
嗨，这孩子啊！那是能说换就换的吗？
青年只是笑了笑，从兜里拿了一块天津巧克力大板给她。小女孩不情愿的没有接，但在青年塞给她的时候，她还是接过了这最喜欢的零嘴儿，也不哭了。8岁的小孩就是这样，有了好吃的就忘记怎么哭了。
这会儿，俩人已经到了校门口了。这是宋明珠第一天上学，本来应该是爸妈送她来学校的，可因为爸妈昨晚临时改了夜班，那就只能是让哥哥宋子文负责送妹妹去上学了。而宋子文等会儿还要去疗养院上班，也只能是把妹妹送到学校，并且看着她进了校园，这才赶紧加快速度骑着车去上班了。
宋明珠拿着巧克力板，吃了几口，只觉得甜滋滋的，也就暂时忘了没有家人陪伴的恐惧和悲伤。90年代的时候，或者说每个时代的小孩子都是这样，第一次上幼儿园或者第一次上学，一旦想起要离开家人的陪伴，去跟陌生人待在一起，总是会忍不住恐惧，小孩子一害怕就哭，大同小异都是这么过来的。
嗨，莫说是小孩子，就算成年人离开家久了也会哭，只是没小孩子哭的那么直截了当。
宋明珠是1986年生人，在1993年的时候就读顺城区中心实验小学一年级，她来的时候就被哥哥告知是分配到一年级4班。把没吃完的巧克力包好了，塞到书包里，她背着书包走进教学楼，然后沿着教学楼一楼的走廊开始找自己的教室。
“一年级4班...1...2...3...这是水房，4班...哦，在这儿呢。”
昂着头看着教室外面的标牌，宋明珠不认识字，但认识数字，找到了4这个数字，又看着这是教室，索性就进去了。
她来的比较晚，时间已经是早上8点半了。
这时候教室里已经有40多个孩子了。他们扭头看向进入教室的宋明珠，这一下把宋明珠给吓到了，打小也没有这么多人把她作为焦点，那种被40个同类用好奇的目光注视的经历一下子就把压力给拉满了。
讲台一侧坐着的女老师站起来，走过来拉住要逃出去的宋明珠，然后哈下腰问她是谁。
“同学，你是4班的吗？叫什么名字啊？”
“宋...宋明珠！我叫宋明珠！老师好！我...我是4班的！我来报到！”
“嗯，好孩子。我是这个班级的班主任董老师，你叫宋明珠对吧？嗯，好像你是我们班的，来...我带你去你的座位。”
看着这个年轻的女老师，宋明珠稳定了情绪，然后低着头有些腼腆的跟着老师去了自己的座位，那是第四排的一个靠窗子的座位。
那时候的课桌是老式的双人木质课桌，一张很长的桌子两个人用，而宋明珠的座位旁边靠窗的地方已经坐着一个人了。宋明珠看了一眼，发现对方是个小男生，长得很瘦，看着小模小样的，似乎比她和班级里好多人都小了一号。
“张小六，这是你同桌宋明珠。你们两个以后就是同桌了，要相互帮助，相互学习，照顾好同学，不可以打架，知道了吗？”
董老师交代了一句，名叫张小六的那个孩子这才转过头来看了一眼老师，点了点头，又看向宋明珠。
宋明珠这才看到这个叫张小六的孩子，长得有点怪。怎么怪，说不好，只觉得他身上那股子劲儿有些怪。尤其是张小六的那双眼睛看她的时候却好像在瞪着她，被对方瞪久了，宋明珠只觉得心口都发闷。
“喂，你倒是坐下啊，站在那干嘛呢你？”
“哦！咦？你...”
张小六一开口，宋明珠一呆，因为她听出来对方压根不是个男生，而是个女生。可是，张小六长得又不像女生，或者说就是个假小子样儿，难怪她刚才的时候没注意到对方其实是个女孩。
宋明珠被张小六说了一句，马上就坐下了。董老师没有多管宋明珠和张小六，一个班50多号人，她哪有那精力一个个的管啊？瞧，这会儿又有几个新同学陆续来报道了。董老师又给他们安排了座位，而教室已经快坐满了。目测有快50个人了。
那个时代讲究的是计划生育，而且这计划生育才刚刚开展了几年，虽然一家一个孩子，但架不住这些孩子父母那辈人一家4-6口，兄弟姐妹4-5个的大有人在。所以，一个一年级的班级有50-70个人很正常，尤其是据说评选为优秀教师作为班主任的班级，很多家长找关系托门子，想方设法的把孩子塞到那个班级。
一年级4班很幸运，或者说也很不幸。董老师不是太有名气的优秀教师，只能算是刚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新老师，这还是她第一次作为班主任来带班级。
所以，一年级4班是整个一年级4个班级里面孩子最少的，教室也相对能有一些空间空出一小半来，不像1班一个班级78个人，最后一排都顶到教室后方的墙上了。
第一次上学的宋明珠，她以前是没上过幼儿园的，也更没上过学前班。那会儿，家里面最疼她的奶奶还活着，老太太护着宠着，只要她一哭，甭管爸妈说什么，奶奶握着扫帚疙瘩就能明白的告诉你——家里谁说的话管用。
可是，去年冬天的时候，奶奶去世了。宋明珠还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自此之后再也见不到奶奶了，只是过了年才发觉家里面好像没人像以前那样护着惯着她了。
就比如，今天她真的不想来学校，可没有奶奶护着，爸妈一句话的事儿，哥哥就能治得了她。硬是把她塞到学校里，这会儿她想起奶奶来了，结果一时间没忍住就开始流泪了。
“哭你奶奶个哨子呢...”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让宋明珠瞬间把眼泪给憋回去了，看向一旁的张小六。毫无疑问，她让人给骂了。
“你...你怎么骂人...不是，你骂我了？”
“就骂你了，怎么着吧？不服啊，等会儿下课去操场上，我让你一只手，到时候让我打哭了，别说我欺负你啊。”
宋明珠的脑子飞快的在旋转，她在思考被骂该怎么办？但是，想来想去也不知道怎么办，毕竟这事儿以前没经历过啊。在家里，她可是个宝贝，被取名宋明珠，就是说她是宋家的掌上明珠。可是，这里不是宋家，而是学校...对方骂了她，甚至直白的告诉她，不服气还可以去打架，而且肯定会被打哭。
“我...”
“嘶~别哭了，给我憋回去！听着，我让你给我憋回去，我不乐意看人哭...听懂没？”
张小六说的很平淡，但也很不客气，就好像在对宋明珠发号施令。宋明珠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被张小六这么一说，再看到她那双眼睛瞪着她，顿时一害怕，硬是止住了哭声，把即将流出来的眼泪给憋回去了。
“呵...这不就得了，上个学有什么好哭的，有病...”
看她止住了哭声，张小六满意的点点头。而宋明珠脑子现在有点懵，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哭还是不该哭，心里这么害怕，按理说该哭，但面对这么个小煞星，她又害怕的哭不出来。
而她不哭了，张小六也就懒得继续搭理她。扭头看向外面，直接无视宋明珠。
这让宋明珠很憋屈，但又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心里想着要不要告诉老师‘同桌骂人’。但她又想起刚才被这个叫张小六的女孩瞪着的事儿，还有她还骂自己，无视自己，一股无形的压力和未知命运的忐忑心情让她最后还是忍住了一时之气。
作为一个等同于被奶奶宠大的孩子，宋明珠腼腆内向，甚至被人第一次骂也不知道该不该反抗，但她也没办法离开，就只能将就着待在张小六身边和她暂时坐同桌了。
而这时候，铃声响了。
“同学们...我们开始点名了。来，我念到了名字的人，站起来让大家看一看，以后我们的学校生活就是一个大集体，大家要互相认识，互相爱护，尊敬老师、友爱同学，好好的学习，为我们的祖国建设成为栋梁！现在点名开始...李月...”
“到！”
“哎呀，很好很好！大家看李月，就这样！站好了，然后说一声到！都记住了吗？”
点名继续，从第一个叫李月的女生开始，每叫到一个名字，就会有一个同学站起来。宋明珠这时候被其他人吸引了，索性都忘记刚刚被张小六给骂了，还被他瞪着。看着这些新同学，宋明珠觉得学校还是蛮有意思的。比如说李月同学，长得最好看，在她心里，女生就该是这样的才对。
刘思羽长得最高，应该是班级里最高的同学了，看着像个大孩子，有些憨憨的。
“张小六。”
“有！”
张小六站了起来，而她的名字一下子引起全班同学的爆笑。
这时候，宋明珠才反应过来，因为刚才好多人的名字都挺好听，尤其是女生的名字都特别文艺。比如，她的名字叫宋明珠，意味着他是家里面的一颗明珠，是奶奶给她起的名字，邻里街坊但凡知道她的名字都会夸她的名字好听，这也让她有时候挺骄傲的。
张小六，这算什么名字啊，她爸妈怎么给她起这个名字。
不光宋明珠这么想，班级里的同学都这么想。
“笑个屁呀...有病吧...”
张小六低声说了一句，宋明珠听到了，身边挨着近的同学都听到了，但笑声还是止不住。
忽然，宋明珠前面的那个叫鹤溪的女生站起来了。
“报告！老师！张小六她骂人！”
董老师制止大家继续笑，而好多人听到鹤溪这么说也赶紧不笑了，因为董老师面色沉了下来。
“她骂谁了？”
“她骂...骂...她骂人了！老师！”
在这个年代，精神文明可是大忌，骂人、说脏话会被冠以流氓罪，你没听错，在那个年代里被认为是‘流氓’的标准就是‘讲脏话’，而被认为‘流氓’就是这天下第二大的鄙视。那天下第一大的鄙视是什么呢？就是被当成‘日本鬼子’或者汉奸的亦或者他们这种畜/生的后代。
董老师沉着脸走过来，看了一眼鹤溪，又看了一眼张小六。
“张小六，你骂谁了？骂的什么？”
“我没骂人！”
张小六都不带犹豫的，张口就否认。鹤溪不乐意了，她可能是一个很较真的人。
“你撒谎！我听到你骂人了！老师，我听到她骂人了！”
“我没骂！你耳朵...不好使，听错了。”
张小六用那种拽拽的语气说话，完全就是一个混不吝的‘假小子’样。就她这个口气怎么听怎么就不像个正常的小女孩。董老师皱着眉头，其实在她心里张小六给她的第一印象就是‘小小的一个假小子’，因为她是全班唯一一个7岁的孩子，其他的孩子都是8岁、9岁的孩子。若是论虚岁，张小六可能才6岁就来上学了。
可就偏偏是这个年纪最小的孩子，却跟个小大人一样。别的孩子来了都或多或少畏惧、怯懦、认生、犹豫，而张小六给人的感觉就是拽拽的、酷酷的，而且长得也很奇特，一对死鱼眼很没有精神的样子，如果不说话往那一站就有一股死气沉沉的感觉，这让人看着就很不舒服，再加上她身上一点女孩子的样都没有，跟漂亮、艳丽、美若天仙等等词儿基本绝缘，更是不讨喜。
在那个年代，还有没有中性美这个概念，女孩没有女孩的样子就是大错特错，男孩没有男孩的样子，那更是错上加错。彪悍的时代造就了彪悍的评判标准，简单粗暴的理解不需要任何真理，只需要凭一眼印象就直接给事务定调。
所以，张小六就外形而言，是不受老师喜欢的那种类型。说话的口吻，不服不忿的小表情，死气沉沉的眼神和没精打采的劲儿，妥妥的就是这个时代最差的那种孩子了。
不过，董老师到底是个老师，她有自己的想法，那就是得教育好这些孩子们。所以，得讲道理啊，教育不能一味的蛮干。就比如眼前这个事情，鹤溪举报张小六骂人，而张小六说没骂人，到底谁对谁错，谁说谎了？
一时间，还真不好判断张小六说‘我没骂’是不是说谎了。按理说，一个6-7岁的孩子被人冤枉了，应该委屈，可张小六没有，那叫一个‘理直气壮’，甚至她看鹤溪的眼神里好像再说‘你给我等着，一会儿有你好果子吃’。
董老师看得出来，张小六没有委屈，只有不服。
“你们呢，你们听到她骂人了？”
旁边的同学没说话，明显不想参合这事儿。鹤溪一时间有些下不来台，但她就是一口咬死张小六骂人。
最后，董老师看向张小六的同桌宋明珠，宋明珠汗刷的一下就下来了，被老师居高临下俯看的恐惧是每个孩子童年十大阴影之一。
“宋明珠，你挨张小六最近，你同桌骂人了？”
“我...我...我...我没听见啊。”
她是骂人了，可我不敢说啊，你看她瞪着我呢！老师！你看她啊！呜呜呜呜...我真的不敢说实话！
宋明珠当时心里就是这么想的，她想着外一告发了张小六的话，等会儿她挨得这么近，万一张小六生气打人怎么办。
鹤溪气得跺脚，也着急了，要是没有老师在这儿，她恨不得抓着那些身边的同学，让他们说实话，分明刚才张小六骂了人，她能听见，这些人肯定听见了。可是，这帮人为什么就不敢说呢？
“老师！她就是骂人了！她说...不对，她骂...骂的...对！她骂的那句话是...是...‘笑个屁，有病吧’。对！她就是这么骂的！她把笑她的人都骂了。”
“我没有！你瞎编什么呢？我没骂人，你要么是做梦睡懵了，要么是瞎编或者听错了。”
张小六还是那句话‘我没骂’，董老师摇了摇头。
“一个说骂人了，一个说没骂！你们俩都给我出去站着！”
鹤溪一愣，指着自己有些不敢置信的看着老师。
“老师！为什么我也出去罚站啊？”
“旁边的同学都没说张小六骂人，只有你说她骂人了。她又说自己没骂人...老师我不知道你们谁说谎，但肯定有人说谎了。既然都不想承认，那就都出去罚站吧！”
董老师聪明啊，她判断不了谁说谎，那就都罚。一来，坏人跑不掉，挨了罚，下次还敢吗？二来，鹤溪即便是打小报告说的是真话，那也该罚。骂人这种小事儿，至于报告老师吗？不会私下解决么？要是全班都这么跟我打小报告，什么小事儿都告诉老师，让老师给你们当法官，我这一天还不忙死了！
宋明珠傻眼了，张小六却第一个推开她走了出去，然后还回头看了鹤溪一眼，满眼都是——来啊，你不乐意打小报告吗？这下一起罚站，你舒服了吧？
鹤溪噘着嘴，同样是身为女生的她觉得特别委屈，明明错的是张小六，为什么她好心纠正骂人这个事儿，却也被罚了。
而这时候，董老师则是双手交叉在胸前，她不需要和这些孩子解释那么多。骂人是不对，但不团结打小报告就更不对，她觉得自己这么教育还真是挺聪明的。至于张小六到底说没说慌，反正她都惩罚一下，肯定没放过一个坏人。而鹤溪，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指责张小六，却拿不出证据，她又不是董老师家的亲戚，老师没必要偏袒这样一个一点小事儿就各种高老师的事儿精。让她们一起罚站，下次她就老实了，别大小事儿都当个事儿来烦她。要是学生都这么搞，她这带班级的六年还不得累死？
而这些人里，张小六却是一脸的满不在乎，大大方方的走出去罚站。
鹤溪噘着嘴，最后也有些委屈的出去了。
宋明珠傻眼了，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可就在她失神的时候，肩膀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粘着一个小纸人，耳朵里忽然间响起了张小六的声音。
“谢谢你啊。”
“谁！？”
张小六...她不是出去了吗？怎么跟我说的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