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烟落日下,赤色荒漠覆延千里,赭红色的山岩耸立,呼啸的风时不时刮过岩隙,传出沉闷而悠长的哀鸣。
此刻荒漠一角正盘旋着上百口半虚化的飞剑,剑影前仆后继地冲撞着一层淡淡的光幕,每每刚一接触光幕随即便转瞬爆裂开来,只留下一声不甘的剑魂哀恸之音。
“小友,把东西交出来,老夫可以做主……留你一条生路,何必空守宝山而白白丢了性命呢?。”一名身穿麻衣道袍的长髯老者负手慢慢飘落,空间为之一顿,他的眼眸灰暗一片,肌肤却显得光洁年轻,漫天风沙在接近他数丈之内时就被无形的屏障隔离开。
“是极是极!哈哈哈哈!”粗狂的笑声隔着数百丈就传入了孙铭的耳中,这让他本就绝望的心再次跌落谷底,“小子,吴某对你这一身神通可是好奇至极啊,区区元婴修士,居然先于我等夺宝,若不是陈太师早有准备,不吝拼得损耗元气布下七十二地煞囚魔大阵封锁空间,助某杀出重围,还真的被你小子不声不响坐收渔翁之利了,哈哈哈!”
话音刚至,一个身嵌黑甲的九尺壮汉踏着沉重的步伐,数息之内就来到了峡谷口,封住唯一的退路。孙铭按着胸口血淋淋的伤痕——这是先前麻衣老者所为——不着痕迹地暂时收起了御剑波动下隐藏的杀招,那是一张藏于手心的淡金色符箓。
更远处,一个戴着墨绿色香叶冠的青年人丝毫没有因为对手只是个元婴修士而松懈,一边继续维持大阵一边催促到:“二位,还是速速了结为好,贫道的阵法估摸着最多能撑一炷香的时间,若是那些老家伙赶来了,我等还得和他们分一杯羹。”
麻衣老者微眯双眼:“小友,考虑的如何了?须知怀璧其罪啊……”
“前辈……”孙铭一咬牙,最终还是一拍乾坤袋,数道光华飞出,未等他提出自己的条件,异变骤起,一双血淋淋的枯瘦手臂从他的胸口穿过,不作犹豫,随即捏爆孙铭的心脏,燃烧着灰色火焰的手抽出,再一拍他的天灵盖,强行抽出满脸讶然的元婴。
孙铭怎么也没想到麻衣老者居然丝毫不顾及身份,先前假意交涉,实则徒留一尊身外化身在原地,靠着强大的神识避开孙铭的戒备,一出手就是要对方身死道消。
一旁的壮汉似乎早得到了传音,在老者出手的一瞬间就用玄黄色罡气隔绝禁锢住半空的数个光团,双足狠狠一蹬虚空,电光火石间带着光团暴退数百丈之远,而空中的青年也没有留手,法阵光华流转,千百条金色锁链如群蟒出洞般纠缠束缚住逸散而逃的元婴,禁锢其所有的法力,同时隔空摄取那张被藏在尸体手中的符箓。
他此刻也终于明白眼下死局回天乏术,潜藏在元婴中的最后一点执念和不甘试图引爆光球中留的后手。
老者似乎对这临死反迫毫不意外,双眸早已死死盯住对方的元婴,摄取其心神,灰色的火焰慢慢爬上被迷幻的元婴,逐渐将其吞噬殆尽。老者依旧没有放下警戒,一甩火焰,将地上的尸体点燃,直至烧成一团灰烬,随着这仿佛永无休止的黄沙一同消逝。
直到确保对方真的魂飞魄散再无轮回之机,老者才松了一口气,身形几个闪烁,来到壮汉身旁。
“哎呦呦,”壮汉一拍他的肩膀,咧开了嘴角,“徐老头,你还是这么谨慎,不过一个小辈……”
被唤作徐老头的麻衣老者无奈地笑了笑,打断了他的话:“吴兄有所不知啊,老夫也是散修出身,怎能不知世间人心险恶。财侣法地这些对你们世家大族可谓唾手可得,可对我们这些散修都是机缘啊,不冒些风险怎能逆天而行,在寿元未尽之时有所突破。”
“这小子心思颇多,早知道我等不会留他性命透露宝物花落谁家。若不是我出手,他必然想用藏在宝物中的诸多后手暗算你我三人,”老者伸出干瘦的手指,在空中绘声绘色地向同伴说到,“届时退守峡谷,以待他人介入我等,他才有一线生机……”
“哈哈哈……还是徐老头你谨慎,吴某受教了……”
“数百年苦修凝成元婴,不吝百般算计,以期一朝化神,怎能料得竟身死道消,可悲可悲……”空中的青年闭上眼,念诵了一段经文,抬头看向黄朦朦的天际,岑云飘散,红日渐沉。
……
孙铭再次醒来时躺在一张数尺宽的生锈铁床上,铁床分上下铺,上铺的席位空着。
“吱嘎——哐啷——”“爷,这边请……”远处传来铁门开关声,一阵细细簌簌的交谈过后,一个中年男人谄媚地不断小声说着些什么,脚步声由远及近。
他所处的房间天花板上吊着一个满是污渍的灯泡,伴随着铁门的开启和关闭轻微摇晃了一下,孙铭扶着几欲炸裂的脑袋缓缓坐起身子,脑海里还回荡着临死前那片黄澄澄的天空。
“我这是……”
本能反应地手中掐诀,试图先甩一个护体法术先,眼前却无事发生。
“嗯?”他看向自己掐诀的那只手,手腕处有一道割裂的伤口,似乎是利器割腕造成的,随着视线向上,他挽起穿在身上的奇怪衣物,触目惊心的深浅淤青映入眼帘,似乎自己身体遭到过多次殴打折磨。
“这是什么手段?按照那群人的作风,不应该要么直接抽魂炼魄要么封禁修为,何必如此麻烦和个凡夫俗子一般……不对……我不是?”
目光转向天花板的那一块,淡白的光幕落在眼睑上,长时间的昏迷加之脑海中的剧痛让他不由地用手遮住光线。
“夜光石吗?也不像……这种束袖短衫也未曾见过,没有法力痕迹,也没有禁锢之力,似乎是凡物……这袖子上怎满是血渍?”
思绪之海愈发翻涌不息,让他不得不低垂头颅,弓起身子,极力去抗衡脑海中一阵又一阵几欲让他痉挛的抽痛,如闪电划破夜幕,甘霖润开干裂的土壤,大量的记忆剥夺了他的思绪,充斥入他的脑海。
数百年的散修磨难让他扛过这段折磨后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着手整理起零零散散的记忆:“是轮回了吗?竟真有轮回之道……话说当日那几个化神修为的老怪似乎将我魂魄都泯灭了,怎还能进入轮回?”
“哐哐哐……”一个头发稀疏的圆脸男子用手中的黑色短棍敲了敲铁栅栏门,“喂!那个……对,孙铭,有人要见你!给我老实点,那可是大人物。”
随即,他掏出一串钥匙,放在手中翻找了一番,终于找到这间囚室的钥匙,忙不迭打开了门,又转身点头哈腰地道:“欸,欧阳先生,您请,我去给您搬把椅子……”
“不用了,你去门口等着。”
“好……好,欧阳先生您自便。”
昏暗狭窄的过道中走出一前一后两个男子,前者衣着笔挺,高挺的鼻梁上戴着一副金丝边水晶物什,孙铭莫名知道这个东西叫做眼镜。
后者比前者落后一个身位,手上提着一个黢黑的箱子,一时间认不出是什么材料做的,只觉得自己应该知道,此刻的孙铭还在被动地接受涌入的记忆碎片,逐渐对这陌生的环境熟悉了起来,似乎,这具身体不久前不甘屈辱试图自裁过的……孙铭下意识地将布有血渍的那只手背在身后。
“是被自己意外夺舍了吗?”
金丝眼镜男子温和地一笑:“孙铭先生,又见面了,我们的交易您想好了吗?”
这简单的一句话如晴空霹雳,让原本强颜欢笑的孙铭一瞬间失了神,交易……不对,这是怎么一回事?自己不是已经死在那几个老怪提出的交易了吗?也不对,是轮回来着……好乱……
他再次下意识试图运转法力应对眼前的危局,手中掐诀唤出本命飞剑,这当然是徒劳,两名男子看着眼前这人的怪异举动不由乍舌,暗道是不是老板的打手下手太狠导致对方精神出故障了。
孙铭的慌乱只是一瞬间的,数百年散修的夹缝求生经历让他的心智坚韧,在无措了几秒后,立马收回表情,借着脑海中刚刚整理的思绪回道:“欧阳……欧阳恭先生?你来这有何贵干?”
“当然是问您考虑的如何了?37号城的执政官换届选举就在下个月了,巡回演讲都已经进入尾声,他老人家不想在此事发生前有什么波折……您所在的报社和我们的派系一直都保持友好关系,所以……”他打了个响指,身后的男子立马打开箱子,露出其中几十捆码好的绿色钞票。
“这里是五十万信用点,足足够的上你一辈子拼死拼活……”欧阳恭摊开手,友好地向前走了一步,“执政官先生对你印象一直不错,故而向我提了几句,那家矿场只是他的一个旁系子弟的私产,至于其中的些许意外,执政官已经以市政厅的名义补偿了那些死者的家属……”
趁着欧阳恭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孙铭一边听着一边回想起了事情经过,他是一家报社炙手可热的头牌记者,从业数年来手中的头条不胜凡几,前些日子,受一故人之托前往调查一家工厂非法劳动雇佣案件,原本他以为或者说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以为这只是一个普通的劳动纠纷案,随着他的卧底调查却发现了潜藏在其中的惊天秘密。
工厂只是个幌子,里头其实别有天地,内部实则潜藏着一个新出现的禁忌区,大量诡异生物充斥其中,为了探索和捕获,执政官派系的权贵抽调了一大批囚犯和黑户,在他们不知情的前提下,强迫他们用生命一点点探索那片禁忌区的各项规则,至于侥幸活着出来的多少也出现了一些不可逆的病灶。
相关的各种地下产业随之诞生,诸如遗体器官贩卖和禁忌物实验,原本这一切消息都被严防死守,直到孙铭的介入,靠着多年积攒的关系网络,他侥幸带着收集到的资料和照片离开了那个噩梦笼罩的地方。
可还没等他将这些资料公之于众,他合作多年的上司得知后果断地举报了自己,随之就是眼前的牢狱之灾……
“您的知名度一向很高,其他派系的人已经知晓了一些端倪,我们不想出现什么意外的丑闻。所以,希望可以继续保持合作,您只需要表现出一切如常,什么都不需要做,这笔巨款我立刻双手奉上,甚至之后可以把您推上主编的位置……”
“又是交易吗?”孙铭微不可察地喃喃自语,麻衣老头的手段他依旧历历在目。
按照自己记忆中对这些人的印像,他不觉得对方会永远留着自己这个后患,只不过迫于某些派系的压力想要暂时安抚住自己,等到风声一过,自己难不保得彻底消失,这和前世又有什么分别。
孙铭的脑海中思绪万千,是拒绝还是接受呢?或者说先虚与委蛇……
“容我拒绝,这是一名记者最后的尊严。”孙铭想,如今之计活下去的唯一办法就是借助执政官派系的竞争对手,自己在某一方若是一直有利用价值,或许还有回旋的余地,只能赌一把了。
欧阳恭扶了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只是拍了拍箱子示意手下盖上,似乎对这个回答并不感到意外,他笑着抿了抿嘴:“您是一个聪明人,希望我们还能再见。”
说罢,他就带着手下离开了囚室,离开前对那个早已守在几十米外的中年看守说了些什么,圆脸男子意外地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哈腰地把两人送了出去。
这一切,孙铭只是冷冷看着,手心处紧握着一个三指宽的小锦囊,这是他在两人到来前堪堪从随身皮夹里搜找到的东西,这个世界的人或许不知道这是什么,但是他对此物可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
乾坤袋。自己原先所在的那个世界里修仙者常用来储存物品的东西,自己作为散修没少杀人夺宝,自然不陌生。这个世界似乎没有灵气也没有修仙者,有的只是他闻所未闻的科技和种种与禁忌之地相关的奇异能力,也就不存在乾坤袋。
既然这具身体的原主人一直保存着这个袋子,虽然记不太清,但十有八九是从那个数月前潜入的地方有关。也就是说,那里存在着和他之前所处的修仙界相关的某些东西。
“这些还得从长计议,当前紧要的是如何摆脱眼前的死局,一身法力全失,若是有曾经的修为,哪还会对这些事情忧心忡忡……哎……”
他无力地靠在斑驳的石灰墙上,刚想来继续整理还很紊乱的记忆碎片,一声嚷嚷就在他的耳边响起。
“孙铭,你被保释了,收拾好东西,跟我走。”中年男人一边开着锁一边一脸艳羡地瞧着他,“你是真走运,有大人物愿意为你作保,出去高升后可别忘了兄弟我啊……”
孙铭眉头紧蹙,总感觉事情没那么简单,但眼下也没什么更好的出路,姑且走一步算一步吧。
“吱——”沉重的金属大门被缓缓推开,一抹金色的朝阳柔和地披在他的肩上,这是孙铭第一次见到异世界的阳光,他感受着空气中的湿润,在荒漠百般苦求机缘数十年,千里沙海明争暗斗,可笑的是他连红尘凡世中的滋味都快忘了,纵是仙家又如何。
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被他一甩而空,不登仙时为了寻仙上下求索,求得仙途食髓知味后又觉之不过枉然,道心还是不够坚定啊。
随着他进一步感受,果然发现了这个世界灵气的稀薄程度堪称骇然。
纵使他曾经凝结元婴也有上百载,修仙之途也算是登堂入室,重新在此方世界重修的时间也得是数倍不止,如果有什么天材地宝就好了,他这么想着,开始继续系统整理起这方世界。
此界从他的见识看来比起修真界只能算是沧海一粟,人类的大部分活动足迹都局限于中州大陆。似乎在百余年前有过什么导致整个文明倾颓的灾祸,幸存的人类纷纷向111个避难所集中,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了111座城市,这具身体所在的城市便是37号城市,一座枢纽级城市。其中一百所城市各有一座这种枢纽级避难所,在其上还有以更高规格的战略级避难所建立的大型城市。
当然,身体的原主人从未去过,只是在接受基础教育时看过相关影像。
眼前楼宇林立,整座城池显现出明显的金字塔形布局,中央耸立着百丈高楼,而边缘都是一片又一片斑驳暗沉的棚屋,人口密集程度堪称他平生仅见。。
对于包括播放“影像”的那种技术在内,孙铭对这个世界的“科技树”还是挺感兴趣的,此法不出为另一种“修行”,遗憾的是还没有亲眼见过所谓异能的具体威力。
这么想着,他已经走出了看管所,跟那名中年看管道别后,没有了神念,孙铭只好凭着记忆沿途仔细观察,慢慢来到了停车场,用先前看管还给自己的私人物品打开了汽车的车门。
这让他不由对这新奇玩意咋舌,在一阵摸索后,他开始重新审视起自己所“夺舍”的这具身躯。
衣着上虽然因为在看管所里待了数日导致不整洁,但相比起之前他在监狱里观察过的人和一般路人来说要好上不少,初步可以判定自己和记忆中的角色是相符的,处于一个中产阶层的末尾。
私人物品中除了几样东西应该被那位名叫欧阳恭的人所代表的势力提前搜剿外,最特殊的有两样,一样是他之前寻得的黛青色乾坤袋,一样是一小打未使用的符纸。两者应该都是从那个禁忌区带出来的东西,前者孙铭试过了解开,虽然他很眼馋里头是否有什么好东西,但其上的禁制超出了现如今他的能力,只能留给日后再行研究,后者都是些最低品级的符纸,他已经数百年没有使用过如此低级的物什了。
“戒骄戒躁戒骄戒躁……都是些水磨工夫,一步步来吧……”孙铭如此想着,“至少没有被那老头彻底搞得魂飞魄散,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日后还是得谨慎行事,首先这‘夺舍’之事就不能暴露了……”
孙铭打开储物盒中的水壶,开始清洗起手臂处的血渍,又将那件内衬脱了下来,换上车内另外一件备用衣物,想了一会儿,他将乾坤袋和符纸藏在腰带处的隐藏卡扣内,这是属于记者孙铭的一些“小玩意”。
做完这些,他看向车内的那一小方镜子打量起自己。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平平无奇的脸,下巴下有一些青色的胡茬,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头发略长,但还束不了发髻,宽阔的胸膛则让他多了一分安全感。
“平平无奇倒是正符了我此刻所需。”
“闲杂人等迅速离开!”
突如其来的喊声让孙铭警兆骤升,未及他笨拙地启动发动机,一队穿着统一制服的人就围了上来,把整辆车包了个圈,打头的一个掏出一张证明,敲了敲关着的玻璃。
“我们是治安署第七分队,我是队长楚南,有人举报你走私贩毒,请下车配合我们的调查。”
孙铭不动声色,掂量一二自觉当前无法力敌,随即按照他的要求抱头离开车内,几个人一阵搜索,随即自然而然地从车厢后搜出大包小包装着的白色粉末。
那人露出了一副“掌握全局”的表情,拍了拍孙铭的肩膀:“走吧,这份量够你去牢里蹲到下辈子了,好好接受改造吧……”
“果然……”孙铭倒没有很意外,那些人会把自己放出来自然就有手段把自己丢到谁也碰不着的地方去。不过他还是装作满脸惶恐,一副受惊过度的样子跟着那些人唯唯诺诺地上了车。
“也不知道前路又该走向何方?”
……
“经司法署联合决议,37号城市市民孙铭,涉嫌走私非法致瘾药物,根据城市联盟法第三十二条,判处有期徒刑375年,前往3号城市的集中监狱服刑……被告人孙铭,你可有非议?”
“没有,审判长。”
“很好,庭议结束。”
……
五日后,他被解开蒙住眼睛的黑布,戴着镣铐站在这座金属堡垒的大门口,再次望向身后,西南边的夕阳徐徐隐没在地平线下,环绕着堡垒的河流染上了一层明媚的嫣红,随着水波荡漾如红绸摇曳。
“375年……别等我真修了三百多年后吓到那审判的老头……”孙铭不由在内心窃喜,有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地界好生散功重修,自己还求之不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