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庭凑的每一天，都如同一场精心编排的舞台剧。
早晨七点三十分，他准时踏入县立北高的大门。熨烫平整的深蓝色立领制服，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衬托出他清瘦却挺拔的身形。嘴角习惯性扬起的温和弧度，既不过分热络，也不显得疏离，恰到好处地诠释着“优等生”应有的亲切与稳重。
“早上好，樱庭君。”
“昨天数学课上的题目，多亏了你讲解，谢谢。”
“樱庭同学，这是下周班级讨论会的初步方案，能麻烦你看一下吗？”
穿过走廊，问候与搭话声不绝于耳。凑——颔首回应，声音清朗，语调平稳：“早上好，佐藤同学。”“不客气，能帮上忙就好。”“方案我会仔细看的，辛苦了。”
他的应对无懈可击，如同设定好程序的精密仪器。然而，在那双被师长赞誉为“沉静睿智”的茶色眼眸深处，却藏着一片无人触及的疏离与疲惫。周围的热闹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玻璃，他能看见，能听见，却始终无法真正融入。
走进二年B班的教室，阳光透过干净的玻璃窗，在排列整齐的课桌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他的座位在靠窗那一列的中间，是教室里最“安全”的位置——既不显眼，也不至于被完全忽视。
“哟！凑！今天也这么准时啊！”一个充满活力的声音打破了教室清晨的微喧。留着利落短发、身材健硕的佐藤阳太一把揽住凑的肩膀，笑容灿烂得几乎要灼伤人眼。他是凑在这个学校里，唯一能称得上“朋友”的人，也是极少数能让凑的“程序”出现些许延迟的存在。
“阳太，早。”凑微微侧身，卸去一部分力道，笑容真实了少许，“田径部的晨训结束了？”
“刚结束，累死我了！不过为了即将到来的地区大赛，这点辛苦不算什么！”阳太挥了挥拳头，随即压低声音，凑近道：“喂，凑，你看那边……”
他的目光示意性地瞟向教室后排靠门的位置。
那里，清水琉璃正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仿佛与周围的喧嚣处于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她穿着同样款式的制服，却总让人觉得有些不同——或许是领口微微敞着，或许是裙摆的长度带着些许不羁的意味。长长的黑发垂落，几缕挑染成不太明显的深蓝色，遮住了她部分侧脸。她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摊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冰冷气场。
清水琉璃，北高知名的“不良少女”。关于她的传闻很多：经常逃课、顶撞老师、与社会上的不良青年有来往，甚至有人说她参与过斗殴。大多数学生对她敬而远之，眼神中混杂着畏惧与好奇。
凑对清水琉璃的了解，也仅限于这些传闻。他们不同班，几乎没有交集。在他构建的“安全世界”里，清水琉璃属于需要保持距离的“危险因素”。
“听说她昨天又没来上课，风纪委员都快气疯了。”阳太小声嘀咕，“不过，长得确实很漂亮啊，可惜了……”
凑不置可否地收回目光。“好了，别议论别人了。早自习要开始了。”
他拿出课本，将注意力集中在密密麻麻的文字上。知识是可靠的，公式是确定的，它们不会带来意外的麻烦，是他维持“完美优等生”面具最有效的工具。
上午的课程平稳度过。凑一如既往地表现出色，无论是课堂提问还是随堂小测，他都应对自如。老师在讲台上投来赞许的目光，周围同学也习以为常。这就是樱庭凑的日常，稳定、优秀，且……乏味。
午休铃声响起，教室瞬间活跃起来。大家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分享着便当，聊着无关紧要的趣事。凑通常会和阳太一起在天台或者中庭吃午饭，但今天阳太被教练叫去讨论比赛事宜，他只好独自一人。
他拿出母亲精心准备的便当，犹豫了一下，却没有立刻加入任何一个小团体。一种莫名的烦躁感萦绕在心头。或许是昨晚又梦到了不愉快的事情，或许是今天阳光太好，反而照得他有些无所适从。
他需要一点独处的时间，来修复那几乎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的面具裂痕。
想起早上交上去的那份精心准备的古典文学报告书，似乎有一页附录的参考资料复印件边缘有些卷曲。完美主义作祟，他决定去教师办公室一趟，重新交一份平整的。
教师办公室在另一栋教学楼的二层。他穿过连接两栋楼的空中走廊，步伐平稳。处理好报告书的事情后，他并没有立刻返回教室。午休时间还长，他鬼使神差地走上了通往天台的楼梯。
学校的天台平时很少对学生开放，但今天安全门只是虚掩着。或许是有班级在这里进行文化祭的准备工作后忘了锁上。凑推开门，一股微凉而清新的风立刻扑面而来，吹散了他心头的些许沉闷。
天台空旷，视野极好，可以俯瞰大半个校园和远处城镇的轮廓。湛蓝的天空高远，几缕薄云悠然飘过。凑深吸一口气，走到栏杆边，暂时放下了那副无懈可击的面具，任由真实的、带着些许迷茫和疲惫的神情流露出来。
就在这里安静地待到午休结束吧。他想着。
然而，一阵极其轻微、却又与风声迥异的“沙沙”声，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声音来自天台另一侧，那个放置着备用建材和废弃课桌的角落。
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好奇地绕过一个巨大的蓄水罐。
然后，他看到了。
在那个被阴影与光斑分割的角落，清水琉璃背对着他，坐在一个倒置的木箱上。她面前支着一个简陋的画架，上面固定着一块画板。她的右手握着一支炭笔，正快速而有力地在纸面上移动着，发出那种“沙沙”的声响。
这景象本身已经足够令人震惊——传闻中乖戾的不良少女，竟然会出现在学校天台，而且……在画画？
但真正让凑瞬间屏住呼吸的，是她的侧影，以及她正在创作的东西。
阳光恰好从侧面照射在她身上，勾勒出她专注的侧脸线条。平日里那种冰冷的、仿佛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虔诚的投入。她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锐利而明亮，紧紧追随着笔尖的轨迹。几缕深蓝色的发丝随风轻扬，沾着些许炭笔灰烬的脸颊上，甚至带着一丝……柔和？
这与他认知中的“清水琉璃”判若两人。
凑的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她面前的画板。
那不再是空白的纸张。炭笔的线条狂放而精准，勾勒出的并非想象中阴暗扭曲的图案，而是一片浩瀚无垠的星空。星云翻滚，星芒锐利，仿佛蕴藏着吞噬一切的力量，却又在细节处流露出惊人的细腻与温柔。画面的中心，是一个孤独的背影，站立在悬崖边缘，仰望着那片壮丽的星河，渺小，却又带着一种决绝的向往。
画风大胆，充满力量，甚至有些压抑，但其中蕴含的情感却澎湃得几乎要破纸而出。这绝不是初学者或者随意涂鸦的作品。它需要技巧，更需要强烈到极致的情感投入。
凑完全怔住了。
他看着她沾满黑色炭灰却毫不在意的手指，看着她因专注而微微抿起的嘴唇，看着她眼中倒映着笔下星空的光芒。
这一刻，那个关于“不良少女”的所有标签和传闻，都在凑的脑海中轰然倒塌。暴力、叛逆、冷漠……这些词汇与眼前这个沉浸在创作中、仿佛与画笔和画面融为一体的少女，根本无法重叠。
他所看到的，是一个剥离了所有伪装的、真实的、甚至有些脆弱的灵魂，正在通过画笔，毫无保留地宣泄着内心的风暴。
风似乎大了一些，吹动了画板边缘夹着的一张速写纸。那张纸挣扎了几下，终于脱离了夹子的束缚，打着旋儿，朝着凑的方向飘来。
它轻飘飘地落在凑的脚边。
几乎是同时，清水琉璃察觉到了动静。她猛地转过头。
那一瞬间，凑清晰地看到了她眼中的情绪变化——从全神贯注的投入，到被打扰的不悦，再到发现有人存在时的惊愕，最后，所有的情绪迅速冻结，凝结成一种比平时更加冰冷的、带着强烈戒备与敌意的锐利目光。
那目光像一把淬冰的匕首，直直地刺向凑。
“谁？”她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被打断创作后的沙哑，以及毫不掩饰的警惕。
凑的心脏猛地一跳，仿佛被那目光刺穿。他下意识地弯腰，捡起了脚边的那张速写纸。纸上用简单的线条勾勒着一个靠在窗边发呆的男生侧影，线条流畅，捕捉到了人物瞬间的神态，虽然只是草稿，却已显露出不凡的观察力。
他抬起头，对上清水琉璃冰冷的视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紧张感。
他该如何解释自己的出现？他又该如何面对这个，意外窥见的、完全不同于传闻的清水琉璃？
“我……”凑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有些干涩。他举起手中的速写纸，试图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尽可能的无害和平静，维持住他那惯有的优等生面具，“这个……被风吹过来了。”
清水琉璃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他，那双刚才还倒映着星光的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她手中的炭笔，被不自觉地握紧，指节微微发白。
天台的风，依旧在吹。
但某种平衡，似乎已经被彻底打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