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之前,比光先到达的是车轮滚动的声音。汗水泥土皮革布料的气味混杂着紧随其后地出现,甚至四肢的生涩与虚弱感也早光一步。最后,才是光亮,昏暗的,狭小空间里的柔弱的光。
“你醒了。”一个低沉厚重的声音,来自一个戴着粗布头巾低着头的敦厚农妇。
她把眉眼和脸庞都藏在马车另一边的阴影里,只能感到似是而非的视线。
克拉玛用手撑着身子下的木板坐起来,注意到农妇虽然在和自己说话,但目光似乎并非落在自己身上,而是落在自己腰侧。
那里暖烘烘的,一个小小的人影靠在他身上,披着棕灰色的毯子。
于是他减轻了动作的幅度,轻轻扭动身体试图把自己摆正。就在这几秒内,克拉玛感到五感与肢体迅速回归掌控,连带那来自腰侧的微弱呼吸声也清晰起来,却在几秒内就从平和变得微微急促。
立刻,农妇的目光就像刀子一样扎来。
“我应该道歉吗?”克拉玛不由想到。
身侧的小人这时动了动,转瞬吸引了两人的全部注意力。
毯子耸动了两下,克拉玛感到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有所减轻,随后一个小小的姑娘扒拉开毯子,露出蓬松的暗棕色卷发。头发眷恋地蜷缩在她隐藏在毯子和阴影中的颈窝周围。她软软地依靠在克拉玛身上,手藏在毯子里缩在胸前,微微泛红的眼睛朦胧地注视着记忆涌动而来的克拉玛。
“舅舅~”同样小小的声音传来。
我姐姐的女儿,我的外甥女。我亲爱的小松果。一个声音在克拉玛心里强调。我将比她的父亲更爱护她,比她的母亲更关心她。
克拉玛用手环着小姑娘的肩膀,把这个小小的松栗子拢到自己身边。
“睡醒了吗,我们快到了。”醒来说的第一句话,让克拉玛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声音似乎有些——虚弱。
那声音由空气流转胸腔,引动周身借口舌而发。克拉玛的声音即便借由颅骨传至耳蜗的,也不够有力——我很虚弱,克拉玛头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事实。他曾经不曾将其放在心上,反而将其视作贵族式的特质。
但他很快忽略了脑海中突兀出现的想法。眼下有更重要的事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睡醒后他的外甥女又开始微微抽泣,好像毯子里的湿气融化了她红红的鼻头:“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妈妈了。”
“是啊,你选了你弱不禁风的画家舅舅当了你的守护骑士,陪你走完选王之路,于是那个浪荡的蠢女人就从你的生命里永远离开了”克拉玛刻薄又恶毒地想到 ,虽然立刻他就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愧。
他微微低下头以便注视着外甥女金色的眼睛,“别担心,克劳迪娅,旅行结束后倘若你做了女王,那你想什么时候见她就什么时候见她,要是没当成,那舅舅就带你回家,照样能见你的妈妈。”
克劳迪娅没有再说话,只是小声抽泣着,挪了挪身子换了个舒服点的姿势贴着舅舅——舅舅没有骗过她,一次也没有。
车厢略微颠簸着,马蹄声有规律的响着。
小姑娘的抽噎也渐渐停下,而这次,克拉玛不会乱动了。
马车拐了一个弯,马夫的吆喝声和光线一同刺入车厢,光线揭示了车厢另一边农妇的样貌。
头巾绑着棕红色的头发堆在头顶,脸型瘦削,维京一样苍白的皮肤却带着雀斑,有着高耸的鼻梁与深陷的眼窝,光影在她立体的脸上更加明显,却盖不住那双眼睛,琥珀色的,鹰隼的眼睛——是克拉玛的骑士侍从瓦伦蒂娜。
她披着皮斗篷,遮着她的剑和链甲,身边放着一张猎弓,不远处就是放着大概七八只箭的箭袋。
至于她为什么是这副穷酸装扮的原因?
由于克拉玛是家族中的离经叛道者,自然没有得到太多家族的支持。至于克劳迪娅,和她一个年纪的姐妹也不少,而她的母亲虽然没有离开家族,但也只是个不得势的蠢寡妇。所以她也没有资金。至于家族对于选王的投资,——选王者虽然只有二十几人,但是也绝轮不到克劳迪娅这样的小姑娘坐上王位,结果大家都心知肚明,你没权没势,只凭身上不知道几代的皇室血统,别白日做梦了。那么,言归正传,这一切导致的结果就是,他们没钱。
但是祖宗之法不可变,被选中的选王者都必须选择自己的骑士,然后踏上选王之路,在王位更替前来到王都,并在途中留下自己的声名,在众人的簇拥下抵达终点。
当然传统是传统,但在大部分选王者连自己为什么被选上都不知道的情况下,传统一般也没人遵守,大家都是旅游形选手。
而且关于骑士这部分,规定是只能带着骑士,但是骑士也是可以有骑士侍从的,一个正常的骑士会有四个骑士侍从。你总不能阻止骑士带上侍从。
克拉玛虽然不是骑士,但是克劳迪娅说他是。
瓦伦蒂娜虽然不是骑士侍从,但是克拉玛说她是。
瓦伦蒂娜全身上下只有剑是家族配发的,也不是什么好剑。那套链甲倒是定制的值钱货,虽然瓦伦蒂娜坚持要换成一把大剑或者双手巨斧。但克拉玛坚持生命价更高,而且花的他的钱,所以最后还是定了链甲。
抛开这些钱的问题不谈,克拉玛居然忘了那是瓦伦蒂娜,还把她当成了一个农妇,甚至没觉得哪里有问题。
于是克拉玛瞬间陷入了对自己可能存在的早衰状况的担忧当中。画家不能是健忘证患者!
至于瓦伦蒂娜这边,她看着自家画家老爷的脸上一瞬间浮现的的复杂情绪,看着他最后定格的忧心忡忡的眉头,弯了弯嘴角。
视线略过卡拉玛的脸,端详着蜷缩在毯子里的小女孩,她莫名紧了紧斗篷遮住剑,冷石般的心也微微融化了。
车夫的吆喝再次传来,马车渐渐停下。
“老爷,到了”,车夫走到车厢后。
瓦伦蒂娜率先跳下了车,披着斗篷的身影像一头灵活的棕熊。克劳迪娅还在睡,克拉玛一只手从她两条大腿下托着她的屁股,另一只手抱着她的腰把她抱在胸前,用毯子裹着露出头。向着车厢外走去。
瓦伦蒂娜就站在车厢前,她拉上斗篷盖住了头,斗篷下边缘因此露出了她大段充满线条感的小腿,可惜裸露的肤色也是维京式的苍白,当然她有好好穿着靴子。她冲着克拉玛伸了伸双手示意,克拉玛面无表情地盯着她,僵持了两秒,最终还是在车厢边弯下腰顺着重心向她靠去,把克劳迪娅小心地交接出去,侍从骑士牢牢地把小姑娘抱在臂弯里,用毯子垫着头,避免链甲硌到。克拉玛看着她,感觉活像看到一头温柔的母熊。
用手扶着车框下了车。克拉玛脚踩在石地上,突然又被迫再次记起自己需要要仰着头才能看到看瓦伦蒂娜的脸。
外面很冷,却没有多少落叶。
付了车钱,画家老爷算了算剩下的钱,系紧了钱袋。随后看了看自己的骑士侍从,扭头向顽石镇走去。瓦伦蒂娜迈开大长腿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克劳迪娅则还沉溺在梦乡,那是一个温暖安全的梦。
旅途就这样开始在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