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刚过中途站,人明显多了起来,车厢里就像被打翻的沙丁鱼罐头,汗味、泡面味、劣质烟草味混在一起,顺着闷热的空气钻进鼻腔。
陈默皱着眉往车厢连接处挪了挪,后背紧紧贴住冰凉的铁皮,才勉强挤出点呼吸的空间。
过道上堆着蛇皮袋,里面鼓鼓囊囊的,露出半截花棉被,一个穿迷彩服的大叔蹲在袋子旁,就着瓶口喝二锅头,酒液顺着下巴滴在衣服上,晕开深色的印子。
对面座位上,抱孩子的女人正给娃换尿布,婴儿的哭声尖利得像指甲划过玻璃,她手忙脚乱地擦着溅出来的尿液,额角的碎发被汗粘在脸上,眼神里满是疲惫。
陈默把小马扎往墙角塞了塞,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她不喜欢这种拥挤,每个人的呼吸都喷在别人脸上,隐私被挤成碎片,像被扔进绞肉机里的菜叶,烂成一团。
“能不能让你家娃别哭了?吵得人头疼!”
斜后方传来个不耐烦的声音,是个背着登山包的年轻男人,头发油腻,眼下挂着黑眼圈,
“从上车就没停过,还让不让人睡觉?”
抱孩子的女人猛地抬起头,眼眶红了:
“我家娃不舒服,我有什么办法?你这人怎么这么没良心!”
“没良心?”
另一个背包客也坐了起来,他戴着黑框眼镜,镜片上沾着指纹,
“整个车厢就你家娃金贵?我们熬了两个通宵赶项目,想眯会儿都不行!”
“你小声点!”
女人把孩子往怀里搂了搂,声音发颤。
“吓到孩子怎么办?”
争吵声像投入水面的石子,激起一圈圈涟漪,周围有人附和“确实太吵了”,也有人劝“出门在外都不容易”,车厢里顿时乱糟糟的,像个炸开的马蜂窝。
“哎,那个妹子。”
戴眼镜的背包客突然指着陈默,
“你来说句公道话,是不是她太自私了?”
所有人的目光一下子都聚了过来,像无数根针,扎得陈默浑身发紧。
她张了张嘴,想说“都不容易”,可女人那双通红的眼睛看着她,里面的委屈像潮水一样涌过来,让她把话又咽了回去。
“我……我不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几乎被淹没在嘈杂里。
“你看,她都觉得你不对!”
迷彩服大叔突然插话,酒气喷了陈默一脸,
“哭哭哭,就知道哭,烦死人了!”
就在这时,后排站起来几个穿黑色T恤的青年,其中一个胳膊上纹着青龙,耳垂上的银环晃得人眼晕。
“吵什么吵?”
他嗓门很大,像打雷,
“要吵出去吵,别影响别人!”
背包客还想说什么,被另一个青年瞪了一眼,悻悻地闭了嘴,抱孩子的女人低下头,肩膀微微耸动,孩子不知什么时候不哭了,只是睁着乌溜溜的眼睛,看着眼前的混乱。
陈默松了口气,刚想往旁边挪挪,那几个青年却围了过来,纹身男的靠在铁皮上,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像黏在身上的虫子,让她很不舒服。
“一个人?”
他咧开嘴笑,露出颗金牙,
“去哪啊?”
陈默没说话,往墙角缩了缩,后背的铁皮凉得刺骨。
“问你话呢。”
另一个染着黄毛的青年踢了踢她的小马扎,
“装什么哑巴?”
“去......去看我妈。”
她的声音有点抖,手心冒出冷汗。
“哦?回家看妈妈啊,真是个孝顺的好孩子。”
金牙青年笑了笑,眼神里带着点不怀好意,
“这火车坐得没劲,一起玩玩?”
旁边的人跟着哄笑起来,笑声里的恶意像针一样扎过来,陈默的心跳得飞快,她攥紧背包带,指节发白,她多么希望能有人站出来帮她说话,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就在这时,有人喊了声“借过”,是个提着热水壶的大妈。几个青年往旁边让了让,露出条狭窄的缝隙。
陈默几乎是本能地钻了过去,像只受惊的兔子,顺着过道往前跑。
身后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还有脚步声在追,她不敢回头,只顾着往前冲,直到看到厕所的门,一把拉开钻了进去,反手锁上了门。
“砰”的一声,外面有人踹了一脚门,震得她耳朵嗡嗡响。
“开门!别他妈装死!”
是纹身男和他小弟的声音。
陈默背靠着门滑坐在地,心脏跳得像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厕所里的味道让她想吐,腥臊味混着消毒水的怪味,地面上积着黄色的污水,墙角结着黑绿色的垢,连个能扶的地方都没有。
小马扎根本放不下,她只好蜷着腿,把脸埋在膝盖里,听着外面的叫骂声和踹门声,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声音消失了,陈默竖起耳朵听了半天,确定没人了,才敢慢慢松开手。
她抬起头,看着对面布满污渍的镜子,里面映出张苍白而惊恐的脸,头发乱得像鸡窝,眼底的红血丝比之前更重了。
她在厕所里待了很久,直到广播里报下一站的名字,听着外面的脚步声渐渐稀疏,才敢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过道上已经空了不少,那几个青年不见了踪影,大概是下车了。
陈默走到连接处,扶着铁皮站了很久,才慢慢缓过劲来,身上沾着厕所的臭味,还有汗味,难闻得让她想立刻脱掉衣服,腿又酸又麻,像灌了铅,胃里也空空的,一阵阵发慌。
火车到站时,已经是入了夜,站台的风裹着煤烟味扑过来,呛得他咳嗽了两声,陈默随着人流往外走,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
这是县城的小站,站台还是水泥地,边角裂着缝,长着几丛野草,他背着包走下去,脚刚沾地就顿住了,迎面的广告牌上,印着五年前的明星海报,照片都褪色了。
原来这里什么都没变,变的只有他。
出站口的风很冷,带着雨丝,吹得她打了个寒颤。她裹紧那件厚外套,却还是觉得冷,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冷。
肚子饿得咕咕叫,像有只手在里面抓,她看到广场角落里有个卖烤红薯的小摊,昏黄的灯光下,红薯堆在一起,冒着热气,甜香味顺着风飘过来,勾得她直咽口水。
“要个红薯。”
她走过去,声音有点哑。
卖红薯的是个老爷爷,脸上刻满皱纹,手里的夹子“咔哒”响。
“要大的还是小的?”
他的声音很慈祥,像记忆中爷爷的声音。
“小的就行。”
陈默摸出零钱递过去,指尖碰到他粗糙的手,很暖。
老爷爷给她挑了个红心的,用报纸包着递过来。
“刚出炉的,热乎。”
陈默接过来,滚烫的温度透过报纸传到手上,暖得她差点掉下泪来,她剥开皮,咬了一口,甜丝丝的,带着点焦香,暖流顺着喉咙滑下去,熨帖了空荡荡的胃。
出了车站,雨已经停了,老家的路还是老样子,地上全是泥坑,走起来跟爬山一样累。
路灯昏黄,照在泥水上,泛着油腻的光,远处的房子黑沉沉的,只有几户亮着灯,像困在黑暗里的眼睛。
出站口的三轮车师傅涌上来,七嘴八舌地问“去哪”,陈默报了村名,师傅愣了愣:
“去那啊?路不好走,得加五块。”
陈默摇了摇头,二十块钱对于现在的她来说也很珍贵,她舍不得,刚才的红薯......实在不行就不吃晚饭了。
她提着小马扎,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家走,鞋子早就被泥水浸透了,不合脚的鞋磨得脚后跟生疼,泥水溅在裤腿上,冰凉刺骨,和烤红薯带来的暖意混在一起,说不出的难受。
路边的树影歪歪扭扭,像张牙舞爪的妖怪,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响,陈默加快了脚步,背包在背上颠得厉害,趴在她瘦小的身体上,远看像是只跛行的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