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火车站的范围,路灯就彻底没了,只有月亮挂在灰蒙蒙的天上,洒下点惨淡的光,勉强能看清脚下的路。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刚收割完的稻茬戳在地里,像无数根光秃秃的手指头,在月光下泛着白。
田埂上的野草长得半人高,风一吹,“沙沙”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藏在里面,跟着她的脚步移动。
泥土路被雨水泡得稀烂,一脚踩下去,泥几乎能没过整只脚,拔出来时“咕叽”一声,带着股土腥味。
陈默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鞋子早就成了泥疙瘩,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劲,裤腿上溅满了泥点,冰凉的泥水顺着裤脚钻进袜子,贴在皮肤上,冷得人直打哆嗦。
远处有几座坟头,坟前的纸人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穿着白衣服的影子,陈默不敢多看,默默地加快了脚步,她现在只想快点走出这片空旷的黑暗。
走了约莫一个多小时,终于看到了省道的影子,柏油路面虽然也坑坑洼洼,但比泥路好走多了。
她打开手机导航,屏幕的光映出张疲惫的脸,电量只剩下31%,她赶紧关掉屏幕,得省着点用了。
省道上没什么车,偶尔有辆大货车呼啸而过,车灯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又瞬间缩成一团。
路边的白杨树长得笔直,树干上刷着白石灰,像一个个沉默的哨兵,守着这条寂静的路。
路过小时候常去的池塘,水面漂着绿藻,岸边的歪脖子柳树还在,只是更粗了些,他想起在这里摸鱼被父亲追着打的日子,膝盖磕在石头上的疼,现在想起来竟带着点甜。
没过多久,社区医院的牌子终于在远处亮了起来,红色的十字标志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有点模糊,医院的院墙是红砖砌的,墙头上长满了杂草,有几处砖都松了,露出里面的黄土。
走进门诊楼,一股消毒水味扑面而来,比城里的医院淡得多,还混着点中药味。
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张掉了漆的长椅,墙角堆着几个纸箱,上面印着“葡萄糖注射液”的字样。
一个穿白大褂的中年女人坐在分诊台后,正低头织毛衣,白大褂的袖口磨破了边,领口还沾着点油渍。
“请问,住院部在哪?”
陈默走过去,声音有点哑。
女人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里带着点好奇:
“找哪个病房?”
“302,张桂兰。”
“哦,三楼最里面那间,病人刚输完液,她丈夫在里面守着。”
女人低下头继续织毛衣,语气淡淡的。
“楼梯在那边,小心点,灯不太亮。”
楼梯是水泥的,台阶上有不少裂缝,积着灰尘,扶手上的油漆掉了大半,露出里面的铁管,摸上去冰凉粗糙。
陈默扶着扶手往上走,每走一步,楼梯就发出“吱呀”的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302病房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微弱的灯光,陈默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
病房很小,摆着两张床,靠窗的那张空着,母亲躺在靠里的那张,脸色苍白得像纸,嘴唇干裂,眼睛闭着,呼吸很轻。
父亲坐在床边的凳子上,头埋在手里,肩膀微微耸动,像是在叹气。
听到动静,父亲猛地抬起头。他的头发白了不少,眼角的皱纹比记忆里深得多,看到陈默时,他愣了一下,眼神里满是疑惑:
“你是?”
陈默的心跳得飞快,喉咙发紧:
“爸,是我。”
父亲皱起眉,语气带着点不耐烦:
“你是谁?找错人了吧?”
“我是陈默啊。”
她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发颤,
“我知道这很难以置信,但是......”
父亲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上下打量着她,眼神里的疑惑变成了警惕:
“你胡说什么?我儿子是男的!你个小姑娘家家的,别在这捣乱!”
“我真的是陈默。”
陈默急了,手忙脚乱地从背包里掏出身份证,递到他面前。
“您看,这是我的身份证。”
父亲接过身份证,借着床头灯的光看了半天,又抬头看看她,反复确认了好几遍,脸色一点点沉了下来。
“不可能!”
他把身份证扔回给她,声音陡然拔高。
“这肯定是假的!你是谁?是不是陈默那混小子找来骗我们的?他自己不敢回来,就让你来说谎?”
“爸,我没有骗您。”
陈默捡起身份证,指尖抖得厉害。
“我真的是陈默,我......”
“别叫我爸!”
父亲猛地站起来,凳子被带倒在地,发出“哐当”一声响。
“你到底是谁?你小小年纪怎么就跟我那混蛋儿子一起,故意演这出戏来消遣我们的?”
“老陈,怎么了?”
母亲被吵醒了,虚弱地睁开眼睛,看到陈默时,眼睛亮了一下,语气带着惊喜。
“小默?你回来了?”
“不是他!”
父亲厉声打断她,指着陈默。
“这是个陌生姑娘,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
母亲这才看清陈默的样子,脸上的惊喜慢慢变成了疑惑:
“你是......”
“妈,是我。”
陈默走到床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我是小默啊。”
她把身份证递过去。
“您看,这是我的身份证。”
母亲接过身份证,看了很久,又抬头看着陈默,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疲惫和茫然。
就在这时,父亲突然冲了出去,嘴里念叨着:
“我打电话问问!我就不信了!”
没等陈默反应过来,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屏幕上跳动着“爸”的备注,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熟悉电话铃显得无比刺耳。
父亲挂断了电话,他怒气冲冲地冲进病房,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力气大得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如果你真的是我的儿子,你说!你是不是做了变性手术?”
他的眼睛红得像要冒火,另一只手猛地扯开她的外套领口。
“让我看看!你把我儿子怎么了?”
“老陈!你干什么!”
母亲挣扎着坐起来,声音虽然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严厉:
“你放手!吓到孩子了!”
父亲愣了一下,看着母亲苍白的脸,又看看陈默眼里的泪水,手慢慢松了下来,却还是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
“你出去!”
母亲的声音很轻,却带着种疲惫的坚定:
“出去冷静冷静!”
父亲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狠狠瞪了陈默一眼,转身摔门而去。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只有母亲微弱的呼吸声,陈默蹲在床边,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手很凉,皮肤松弛,指关节有点变形。
“妈,对不起。”
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在母亲的手背上。
“我不是故意的,我得了一种很罕见的病,它会改变患者的性别,我知道着听起来很扯,但是真不是您想的那样......”
母亲静静地听着,没说话,只是反手握住她的手,拍了拍,过了很久,她才轻轻开口:
“我知道。”
陈默愣住了,抬起头看着她。
“住院的时候,听到护士聊天说起过,既然医院的人知道,那就不会是假的,我相信你。”
母亲的声音很轻,带着点沙哑,像是在自言自语:
“可是......怎么会有这种病,把好好端端的人变了副模样?娘从没想过,它会发生在自己儿子的身上。”
她叹了口气,眼神里满是心疼,
“苦了你了,孩子。”
这句话像根针,刺破了陈默所有的伪装,她再也忍不住,趴在母亲的床边哭了起来,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母亲伸出手,轻轻拍着她的背,拍得很慢,带着点颤抖。
哭了很久,陈默才慢慢平静下来。她帮母亲掖了掖被角,轻声说:
“妈,我去跟爸解释清楚。”
母亲摇了摇头:
“别去了,他现在在气头上,听不进去。让他自己想想吧,晚些我给他做做工作。”
陈默还是起身走出了病房,父亲蹲在走廊的尽头,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她走过去,站在他身后,轻声说:
“爸,对不起,让您和妈担心了,医药费就由我来交,接下来几天我想多陪陪妈......”
话没说完,父亲突然站起来,反手给了她一巴掌,“啪”的一声,清脆得像打碎了什么东西。
陈默被打得偏过头,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嗡嗡作响。
“滚!”
父亲的声音嘶哑,带着种绝望的愤怒.
“你给我滚!我就当没生过这个儿子!你这种不男不女的东西,别再出现在我面前!”
“爸......”
“滚!”
他又吼了一声,眼睛红得吓人.
“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别再回来!我没你这样的‘女儿’,你也别认我这个爹!”
他的声音很大,走廊里的病人都探出头来看,陈默被他吼得往后退了一步,撞在墙上,疼得她喘不过气。
陈默捂着火辣辣的脸,看着父亲颤抖的背影,突然说不出话来,她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她转身往楼下走,脸颊还在疼,心里更疼,像被掏空了一块,走出医院大门,夜风吹在脸上,带着点凉意,让她稍微清醒了些。
她没去镇上找旅店,身上的钱要省着给母亲买吃的,剩下的还得还给林野。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看到路边有个垃圾处理站,蓝色的卷帘门拉下来一半,里面露出了暖黄色的光。
陈默走过去,从卷帘门底下钻了进去,里面堆着不少垃圾,散发着股馊味,和她身上的汗味、泥味混在一起,她好像习惯了这个味道。
她靠在冰冷的铁皮上滑坐下来,把背包垫在头下,蜷缩起身子。
外面的风还在吹,卷起地上的纸屑,打着旋儿飞。
陈默看着卷帘门外那片小小的夜空,月亮被云遮住了,什么都看不见,眼泪又掉了下来,这一次,她没忍住,哭出了声,哭声在空旷的垃圾站里回荡,很快又被风声吞没。
哭到后来,嗓子哑了,眼睛肿了,浑身都没了力气,她慢慢闭上眼睛,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把所有的疼痛和委屈都淹没了
她想起来林野嘱咐她要报平安,看着显示在线的头像,她发了个小狗大笑的表情,随即把手机关了机,她不想继续依赖林野,也不想让他担心。
可是,如果是林野,他会怎么做呢?想着想着,她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