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的风裹着寒意,从卷帘门缝隙钻进来,陈默打了个寒颤,猛地睁开眼,头重得像灌了铅,眼前的垃圾山在昏暗中晃动,晕成一片模糊的灰。
她摸了摸额头,掌心触到的温度烫得惊人,却又固执地认为自己只是熬夜受了凉,毕竟发烧挂水还要花更多的钱,她觉得撑几天应该就好了。
背包被压在腿下,她伸手进去摸索,指尖碰到药盒的棱角,昨晚慌得忘了吃,白色药片滚进手心,她就着喉咙里的干涩咽下去,药片卡在食道里,硌得人发慌。
天边已洇开一抹淡青,像宣纸被水浸了一角,远处的农田在熹微的光线下显出轮廓,收割后的稻茬密密麻麻戳在地里,蒙着层薄薄的霜,白森森的。
田埂上的野草耷拉着,叶尖凝着露珠,风过时,草叶相碰,发出细碎的声响,衬得四周更加地寂静。
实在是睡不着了,这时候该做点什么呢?混沌的大脑转了好几圈,才慢慢清晰。
这个点爸妈估计睡熟了,她可以偷偷去医院,找护士问问母亲的情况,顺便把费用交了。 脚步虚浮地往镇上走,先前粘在裤脚的泥块结成硬壳,冰凉的湿意渗进皮肤,走到半路,她突然顿住。
想起来以前还有盈余的时候,她也会给家里寄钱,他们总说“留着你用”,因此一直原封不动地存着,这次住院,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又硬撑着没有用。
不过抓住了一线生机,也不禁让她兴奋了起来,只要有了那笔钱,就不用动林野给的现金了,同时也能够为自己的生活带来转机。
这个想法让她脚步轻快了些,仿佛肩上的担子轻了半截,她加快速度,朝着镇上唯一的自助银行走去。
银行的玻璃门蒙着层水汽,她哈了口气,用袖子擦出块透明的地方,取款机的屏幕亮着,映出她脸色苍白,嘴唇干裂,从出发到现在,大概有十几个小时滴水未进了。
插卡,输密码,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指尖在键盘上抖得厉害。
“您的账户已冻结,请联系开户行。”
冰冷的文字出现在屏幕上,陈默愣住了,她以为输错了密码,又试了一次,结果一样。怎么会冻结?她从没收到过任何通知。
打开手机银行,登录界面弹出“身份信息核验失败”的提示,她翻遍了帮助中心,所有解释都含糊其辞,像隔着层砂,什么都看不清。
后背的冷汗瞬间浸透了衣服。她靠着冰冷的玻璃滑坐在地,看着屏幕上的提示,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喘不过气。
回到医院时,门诊楼已有了人声。她找到母亲的主治医生,对方正在写病历,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响。
“打扰一下,请问......额,张桂兰恢复得怎么样?”
医生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没什么温度:
“你和病人是什么关系?”
如果回答是亲戚可能还要有其他不必要的麻烦,反正这里也没人认识她,索性就如实回答了医生的问题:
“她是我妈。”
果然医生没在迟疑,告知了她现在的病情。
“胃出血止住了,但长期溃疡,黏膜糜烂得厉害,以后硬的、冷的、辣的,都不能碰,稍不注意就可能复发。”
“那......能彻底好吗?”
医生放下笔,手指在病历上敲了敲,眼神扫过来,带着种见多了的淡漠:
“慢性病,养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真不知道你们早干嘛去了?拖到出血才来,现在问能不能好?”
陈默的话被堵在喉咙里,脸颊发烫,像是被人当众扇了耳光,她攥紧衣角,指甲掐进掌心,直到医生低下头继续写病历,才悄悄退了出去。
缴费处的队伍不长,她排到队尾,手里捏着林野给的现金,轮到她时,工作人员把医保卡插进去,机器“嘀”地响了一声,弹了出来。
“刷不了,信息不对。”
工作人员语气平淡,只是把卡递回,然后继续给下一个人缴费。
“怎么会不对?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陈默急了,可是工作人员跟本不想解释,后面的人催起来,她只好拿起单子,默默地退到一边。
她不停地翻看着手机里的东西,想要找到能够证明身份的东西,这时她发现几天前有条陌生号码的短信:
“经知情人士举报,您因患有性转综合征,需于72小时内到户籍地派出所进行身份核验,逾期将影响户籍效力。”
陈默的手一抖,手机差点掉在地上,她点开与林野的对话框,昨晚发的小狗表情下面,是他回的一个“ok”手势,时间在她睡着后不久。
他是不是知道什么?她想发消息问问,手指悬在输入框上,却又停住了,这个时候他还在睡觉,就不打扰他了。
她坐在大厅的长椅上,手机屏幕亮着,却什么都看不进去,走廊里人来人往,脚步声、说话声,各种嘈杂混在一起,像团乱麻,缠得她头疼。
不知过了多久,走廊尽头传来脚步声,是父亲,穿着那件旧棉袄,步履有些蹒跚,他看到陈默时,脚步顿了顿,没说话,转身往医院外走,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复杂。
陈默迟疑着跟上去。
医院外的梧桐树下落了层薄霜,踩上去“咯吱”响,父亲站在树下,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抖了半天,才抽出一根烟,打火机打了好几次才点燃。
“您......这么早就起了啊,妈呢?有没有好一些?”
陈默率先开口,但是眼神闪躲,还是不敢直视父亲。
“你妈她也就那样,这几天半夜老是醒,她一动我也就醒了,我们打算等消炎了就出院。”
见父亲没有那么排斥她了,陈默内心十分的激动,看来是母亲的劝说奏效了。
“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也不跟家里吱一声,你妈很担心你。”
他说话很轻,被风吹得有点散,声音哑得像砂纸擦过木头。
“就在以前的城市,租了个小房子。”
“一个人?”
“嗯。”
父亲吸了口烟,烟雾在晨光里散开,他沉默了很久,突然伸手,陈默条件反射地缩了缩脑袋,然后又强撑着把脸伸到了父亲面前。
他用指尖碰了碰她的脸颊,接着又摸了摸她的手,好像在确认什么,他的掌心粗糙,带着常年干活的老茧。
“变成这样是什么时候的事?我打听了一下,说政府那边有专门针对你这种病的帮扶政策,你去办了没有?”
“也,也就前几天吧,我还没去呢。”
林野有些心虚,她不光没去,她之后都不打算去了,可是她不敢实话实说。
“村西头老李家的二小子,在县城开了个汽修店,我托人问了,缺个记账的,你去不去?”
父亲把烟蒂扔在地上,用脚碾了碾。
“不用你抛头露面,就在屋里算账,一个月两千五,管吃住。”
“搬过来住吧,就别待在那里了,跟你那个狐朋狗友也趁早断了来往,女孩子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那什么小说也别写了,你年纪不小了,也该干些实事了。”
见陈默不回答,他又补了一句:
“这里离家近,还能照看你妈,我......和你妈都很想你。”
陈默抬起头,父亲的侧脸在晨光里显得格外苍老,眼角的皱纹深得像山谷,她张了张嘴,想说自己不习惯这里,想说还得回去写稿子,可看着他眼里那点小心翼翼的期盼,话又咽了回去。
父亲的见陈默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下里,脸色沉了沉,却没发火,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条,塞进她手里:
“这是他电话。想好了打给他。”
说完,转身往病房走,脚步很快,像是怕她追上来拒绝,病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安静的走廊里回荡。
陈默捏着那张纸条,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字迹,突然觉得浑身发冷,冷得牙齿打颤,她走到护士站,护士正给血压计充气,“嗡嗡”的响声里,她要了一支体温计。
“夹好,五分钟之后来找我。”
五分钟后,护士看了看,眉头皱了皱:
“38度9,发烧了,去开单子输液吧。”
陈默接过体温计,看着上面的数字,终于承认自己不是感冒,她靠在墙上,看着走廊里来来往往的人,突然觉得很累,累得连站着的力气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