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告知自己发烧了之后,陈默有些恍惚,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在低语:她还能倒下,她的母亲此刻正需要他。
可是护士的声音还在耳边飘:
“赶紧去开单子,拖成肺炎更麻烦。”
她摇了摇头,把体温计递回去,指尖在袖口上掐出深深的折痕,她潜意识中还以为自己是那个挺一挺就能过去的身体。
她转身往食堂走,脚步比来时更沉,食堂的卷帘门刚拉开一半,里面飘出粗粮的香味。
她买了根煮玉米,花了三块钱,玉米须没去干净,缠在黄色的颗粒上,咬一口,干硬的玉米粒刮得喉咙发疼,没什么甜味,像在嚼蜡。
她还是一口接一口地啃,直到把整根玉米啃得只剩光秃秃的芯,渣子嵌在牙缝里,剌得牙龈发酸。
接了杯免费的热水,她小口小口地喝,热水滑过喉咙,稍微压下了那点疼,然后又买了份白粥和两个白面馒头,用塑料袋装着,拎在手里沉甸甸的。
走到病房门口时,她在走廊里站了很久,塑料袋勒得手指发红,门没关严,里面传来母亲轻微的咳嗽声。她深吸一口气,轻轻推开门。
母亲醒着,靠在床头,脸色比早上好看些,父亲坐在床边削苹果,果皮连成一长条,垂在半空,看到陈默,父亲的手顿了顿,果皮“啪”地断了。
“妈。”
陈默把粥和馒头放在床头柜上,声音有点哑。
母亲没说话,只是朝她招了招手。她走过去,被母亲拉住手,母亲的手指很凉,轻轻摩挲着她的手背,然后抬起手,抚上她的脸。
“瘦了。”
母亲的声音很轻,带着点颤。
“昨天没有好好看你,没想到你变得这么年轻了......就像一二十岁的小姑娘一样。”
陈默的眼眶突然就热了,母亲的指尖划过她的眉骨,她的脸颊,最后停在下巴上,像是在确认什么,父亲在旁边别过头,肩膀微微动了动。
“昨晚没睡好?”
母亲拍了拍身边的空位。
“躺下歇会儿,床够宽。”
陈默摇摇头,想说话,却被母亲按住了肩。
“听话。”
母亲的语气很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气,她脱了鞋,躺在母亲身边,被子上有股淡淡的药味,混着母亲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母亲的手搭在她的腰上,很轻,却像块暖石,熨帖了身上的冷。
眼泪突然就下来了,无声地淌进枕头里,她不敢动,怕母亲发现,只能任由那点热意浸湿布料。
这一觉陈默难得没有做梦,睡得非常的安稳,可是没睡多久就醒了,因为她心里有事,她绝对不能留在这里。
“想回去了?”
母亲突然开口,声音很轻,陈默僵了一下,点了点头,又赶紧摇头,母亲笑了笑,手轻轻拍着她的背:
“我知道,你在外面待惯了,这里留不住你,只要你过得好,在哪里妈妈都高兴。”
父亲猛地转过头,眼神像淬了冰:
“她要回哪去?如果她还认她的爹娘,就老老实实地留下来,省的出去丢人现眼。”
陈默从口袋里掏出林野给的现金,除了留下买车票的钱,剩下的都放在床头柜上。
“这是......给您买药的。”
“谁要你的钱!”
“老陈!”
母亲喝了一声,脸色沉下来。
“你出去。”
父亲攥紧了拳头,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摔门走了,这情景和昨晚一模一样。
病房里安静下来,只有窗外的风刮过树叶的声音,母亲拿起钱,数了数,又塞回陈默手里:
“你拿着留路上用,我这里有你爸呢。”
“您拿着,我那边不差这点钱。”
陈默把钱推回去,眼神中是那从小就没变过的倔强,张桂兰只觉得一瞬间好像回到了二十年前,在那个黄砖黑瓦的房子里,她曾看到过一样的眼神。
“你永远是我的儿子......”
母亲看着她,看了很久,最终把钱收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落了锁。
“走吧,让你爸送你去车站。”
陈默摇摇头:
“不用,我自己能去。”
她穿鞋时,母亲从枕头下摸出个布包,塞给她:
“里面是你小时候戴的长命锁,带着保佑你平安。”
布包很旧,边角磨得发白,她将长命锁挂在脖子上,冰凉的铜片贴在胸口,粗糙的绳子刮地皮肤发烫,走到门口,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背对着她。
“走吧,我送你。”
他的声音很沉,像从喉咙里滚出来的。
去车站的路上,两人都没说话,父亲的自行车蹬得很慢,后座的陈默能闻到他身上的烟草味,还有淡淡的消毒水味,路边的麦子刚发芽,绿油油的一片,被风吹得往一边倒。
到了车站,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塞给她:
“买票。”
陈默不要,他就硬塞进她手里,指腹粗糙,磨得她手心疼。
“以后......别回来了。”
他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重重地砸在她的心上。
“就当我没你这个女儿,你也......别认我做父亲了。”
陈默看着他转身的背影,佝偻着,在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就连一声很轻的“爸”,也被风吹散了。
火车晚点了,站台上挤满了人,陈默靠在柱子上,头还是晕,像是坐上了一搜在暴风暴雨中飘荡的小船。
终于检票上车,她往最后一节车厢走,那里人少,空荡荡的,只有几个农民工模样的人靠在角落打盹。
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把包紧紧攥在手里,火车开了,窗外的树往后退,绿油油的田野铺展开来,远处的村庄像积木一样小巧,天很蓝,云很白,看起来什么都好好的。
可陈默觉得很累,累得眼皮都抬不起来,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着,一阵阵发紧,她看着窗外掠过的河流,水很清,映着天空的影子,突然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这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吓了她一跳,却又挥之不去。
业主群里的说性转病患者会做出过激行为,她还认为只是胡扯,现在却觉得,好像有点道理,身体不是自己的,身份被质疑,家回不去,钱用不了......这样活着,到底图什么?
她的视线开始模糊,窗外的景色变成了一团团的绿和白,胃里又开始疼,头也晕得更厉害,好像下一秒就要栽倒,她想找个地方靠靠,哪怕是冰冷的地面。
接下来的一路倒也没有出现意外,她就这么呆呆地坐了几个小时,一路上也没人来认领这个座位,站票一不小心成了坐票。
火车哐当哐当晃过黄昏时,陈默数完了第七十三根枕木,她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数的,原因又是什么,她只知道,她的心已经空无一物了。
窗外的田埂泛着青,露水珠在麦苗尖上滚,像极了他小时候跟着父亲下地时见过的模样,胃里空落落的,她摸出临走时母亲给她的面包,咬了两口就咽不下去,干的喉咙发堵。
下车时太阳已经躲在了地平线之下,天空被染成橘红色,街道上的人都行色匆匆,小贩的叫卖声、自行车的铃铛声、汽车的鸣笛声混在一起,吵得人头疼。
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脚底板磨出了水泡,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
路过一个十字路口,红灯亮了,她跟着人群停下,对面的公交站台挤满了人,广告牌上的明星笑得刺眼,她的视线扫过路边的一家饭店,突然顿住,窗边坐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座位上的人正在说着什么,侧脸的轮廓在夕阳下很清晰,是林野。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在干什么?
陈默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往旁边的石墩后躲了躲,绿灯亮了,人群往前涌,她被推着往前走,眼睛却死死盯着那窗口。
林野好像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视线朝她这边扫过来,她赶紧低下头,快步穿过马路,心脏跳得像要撞碎肋骨,戴了半天的长命锁还是还是那么冷,像块捂不化的冰。
终于,她看到了坐在对面的人,那是一个面目清秀,穿着保守的陌生女性,她眼里含笑,两个人聊得很是开心。
这,这是人家的私生活,她无权干涉,而且她上次也问林野以后的打算,这是她主动将好兄弟推远,林野没有做错,她也没说错。
这么出现在他们面前一定会添乱的吧,也对,她还要去修改身份,他们都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了。
但是为什么心里这么不安呢?别那么自私行吗陈默?她不停地责备着自己,直到登上公交,让发动机的轰鸣将慌乱彻底掩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