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九月的天，孩子的脸。
放学铃声还没响，窗外已是黑云压城，闷雷滚过，带着山雨欲来的潮湿气息。林晚照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摊开的历史课本边缘。书页上，项羽自刎乌江的插图被她用铅笔淡淡地添了副墨镜，显得有些滑稽。
她的心思早已不在那场远古的败局上，而是飞到了车篮里忘了带伞的倒霉事上，以及昨晚父亲林建国因为油价上涨又唠叨了半宿的愁苦面容。
“又要赶不上菜市场的特价菜了啊……”她心里哀叹一声。
看向讲台上那个穿着米白色针织衫，声音温婉却自带疏离感的历史老师——沈知遥。
沈知遥正在讲解楚汉之争的尾声，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浸了水的玉石，清泠泠的，却又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不会显得过分亲昵，因为声音本身的优越，也不会过于严苛。
沈知遥讲课时的姿态总是很优雅，脊背挺得笔直，板书娟秀工整，连拂去袖口粉笔灰的动作都显得从容不迫。
这是林晚照升入高二的第一周，也是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观察这位传说中的“沈老师”。
沈知遥，名校毕业，书香门第的大小姐，是学校里不少男生私下倾慕的对象，也是许多女学生暗暗向往的模板——优雅，知性，带着一丝不食人间烟火的清冷。
“垓下之围，四面楚歌，项羽英雄末路……”沈知遥的目光扫过全班，似乎在寻找能与之共鸣的视线。
“他认为‘无颜见江东父老’，所以选择了尊严的终结。后世对此，褒贬不一。”
林晚照看着沈知遥那双似乎总是蒙着一层薄雾的眼睛，心想这位沈老师，大概永远不会懂得什么是“无颜见江东父老”的真正压力。她的世界，应该是窗明几净，充满了书香和古典乐，最大的烦恼或许是下一篇文章能否在核心期刊发表。
而自己烦恼的是下个月的房租，是父亲那辆破出租车何时又要大修，是母亲王娟在饭桌上永无止境的“谁家孩子考了第几名”，“谁家女儿找了个好对象”的唠叨。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噼里啪啦，瞬间连成一片雨幕。教室里响起一阵小小的骚动。
沈知遥微微蹙眉，停下讲解，看了一眼窗外：“雨很大，大家放学路上注意安全。”她的关心也是这般得体而疏远。放学铃声终于在雨声中尖锐地响起。学生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涌向教室门口。林晚照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心里盘算着是冒雨冲回家，还是在教室里等雨小点再冲回家。
冲回家肯定湿透，少不了老妈的一顿数落，等雨停又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耽误了去菜市场买打折菜的时间，老妈肯定又是一顿数落。
林晚照最终还是磨蹭到了最后，教室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和还在整理教案的沈知遥。
窗外的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林晚照叹了口气，再磨蹭下去不仅她妈会因为这么晚不回家而揍她，而且要是再不去菜市场，别说买菜了，估计连烂菜叶子都捡不到了，于是认命地把书包顶在头上，准备冲刺。
“林晚照同学。”
清泠的声音自身后响起，林晚照一愣，回头看见沈知遥站在讲台边，手里拿着一把素雅的深蓝色雨伞，伞柄是原木的，看起来质感很好。
“你没带伞？”
沈知遥走近几步，看着她。距离拉近，林晚照能清晰地看到她脸上细微的毛孔，和那双近看更显清澈，却也更深邃的眼眸。
沈知遥身上有股淡淡的，像是书卷和某种冷香混合的味道很好闻，倒让林晚照有些着迷。
“啊……嗯，忘了。”
林晚照有些局促地应了一声，下意识地把因为打球而磨损的校服袖子往下拉了拉。
不知为何，在沈知遥面前，她觉得自己像一颗被剥开了粗糙外皮的野草，露出里面不甚光鲜的芯子。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对方。
沈知遥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里似乎有某种审度的意味，但很快又消散不见，接着她把手里的伞递给林晚照。
“拿着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林晚照愣住了，连忙摆手。
“不用不用，沈老师，我跑得快，一会儿就到家了。”
“淋雨容易感冒。”
沈知遥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
“拿着。”
那温和里有一种林晚照熟悉又陌生的东西，是一种属于成年人的，带着轻微怜悯的关怀。
这种关怀让她心里有点刺痛，又有点莫名的酸胀。
“谢谢沈老师。”
最终，她还是接过了那把伞。伞柄触手温润，带着沈知遥指尖残留的微凉。
“快回去吧。”沈知遥点了点头，转身走回讲台，继续整理她的东西，似乎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而林晚照握着伞走到教学楼门口，撑开伞，一股好闻的木质香气弥漫开来。她走入滂沱大雨中，素雅的伞面在她头顶撑开一小片干燥安宁的天空。雨水顺着伞骨汇成水流倾泻而下，砸在周围的地面上，水花四溅，却丝毫打湿不了她。
她忍不住回头，透过朦胧的雨幕和教室的玻璃窗，看到沈知遥站在窗边，正望着窗外。
雨天的昏暗光线勾勒出女人侧影柔和的轮廓，那双总是显得疏离的眼睛，此刻望着漫天雨丝，竟流露出一丝……空茫和倦怠？
就像被精美笼子困住的金丝雀，望着外面的风雨，不知是在庆幸自己的安然无恙，还是在向往那无法触及的狂野天空。
林晚照被自己这个突兀的念头惊了一下，她甩头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抛开。
沈老师那样的人，怎么会是困住的雀鸟？她的世界，是自己这种挣扎在泥土里的人无法想象的。
于是她加快脚步，冲入雨幕。
老旧的居民楼在望，楼道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各家各户饭菜混合的气息。母亲王娟的唠叨声似乎已经穿透墙壁钻入耳膜：“又死哪儿野去了？这么晚才回来！”
而手中的这把伞，像是一个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物，带着清冷的书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关怀，沉重而又轻盈地压在她的手心。
她不知道，这场不期而至的暴雨，和这把递过来的伞，将会在她如同野草般疯长，挣扎的生命里，掀起怎样的惊涛骇浪。同样，站在窗前的沈知遥，看着那个顶着深蓝色雨伞、在雨中奔跑的瘦削身影消失在街角，心中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连她自己都无法捕捉的情绪。
林晚照的眼睛，就像被雨洗过的野草，带着未经驯服的蓬勃生命力，这是在沈知遥如今26年的人生中从未见过的。
转身拿起手机，屏幕上显示着父亲沈瀚文发来的信息。
【知遥，下周陆师兄回国，安排了一起吃个饭。你周阿姨家的女儿也刚从英国回来，你们年轻人共同话题多，正好可以多聊聊。】
沈知遥按熄屏幕，没有回复，只是叹了口气，好像这样就可以将心中的烦躁排出体外。
窗外，雨声喧哗，但在沈知遥眼里，雨幕却仿佛是另一种形态的，沉默的荒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