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铃声像生了锈的齿轮,“咔啦咔啦”地在床头柜上执拗地转动——与其说是“响”,不如说是“挣扎”,每一声都裹着潮湿的锈味,把我从支离破碎的睡梦中拖拽出来。
那闹钟是爷爷留下的老物件,塑料外壳早已泛黄,边角被磨得圆润,背面还贴着我小学时画的歪歪扭扭的太阳,如今颜料都褪成了淡粉色,像蒙着一层旧时光的灰。
眼皮重得像灌了铅,我费力地掀开一条缝。
冬日的阳光吝啬得只剩几缕,却仍强硬地扑入房间。
那光白得发灰,像一句毫无温度的安慰,轻飘飘落在我盖着的旧棉被上。棉被是奶奶织的,深蓝色的布料上绣着细碎的桔梗花纹,针脚不算工整,却带着洗不掉的阳光气息
小时候总缠着奶奶问,桔梗花的花语是什么,奶奶只会笑着揉我的头发,说“是等待呀”,可她没说,等待的人会不会回来。
【仿佛光能抚平骨骼里蔓延的钝痛似的。这种自我安慰也太幼稚了吧,就像小时候以为只要对着流星许愿,病就能好起来一样。】
我动了动蜷在被子里的手指,指尖泛着微弱的温热——这是证明“我还活着”的唯一证据。
可指甲盖泛着青白色,月牙几乎看不见,嘴唇干得像被晒裂的河床,轻轻一抿就扯得生疼,舌尖还能尝到淡淡的苦味,是昨晚吃药残留的味道。
床头柜上的玻璃杯空着,杯壁凝着水珠,昨晚睡前倒的温水,终究还是忘了喝。
【我还活着吗?】
这个问题像藤蔓一样缠上神经,越缠越紧,勒得太阳穴突突地跳。
其实我根本没真正睡着过:从凌晨两点到现在,大脑始终浸在半梦半醒的混沌里,每一次呼吸都能听见胸腔里“嗡嗡”的共鸣,像有蜂群在振翅,又像是老旧的鼓风机在勉强运转。
梦里全是碎片化的画面:爷爷坐在病床边削苹果,刀片划过果肉的“沙沙”声;医院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呛得人眼泪直流;还有一片白茫茫的雪,落在手背上瞬间融化,凉得刺骨。
头痛像浪潮般拍过来,一波接着一波,我蜷起身子,把脸埋进枕头。
枕头套是洗得发白的棉布,上面印着小小的兔子图案,耳朵都快磨掉了,却还是我最爱的一个——因为抱着它时,总能闻到一丝淡淡的樟脑丸味。
那是爷爷生前用来存放衣物的味道,像一种微弱的庇护,能让我稍微安心些。
早就习惯了啊——习惯半夜被死亡的阴影惊醒,心脏狂跳着踉跄着扑向马桶干呕…
习惯喉咙里涌上来的铁锈味,苦得能渗进牙缝,连带着胃口都变得糟糕…
习惯四肢的关节在寒夜里“咯吱”作响,像老旧的木门,稍微动一下就疼得龇牙咧嘴…
习惯看医生时,他们脸上那种“惋惜又无奈”的表情,像在看一件即将破碎的瓷器…
【我习惯了些什么,为什么要去习惯这些东西?】
迷蒙蒙的视线扫过空无一人的房间,墙壁是褪了色的米黄色,靠近天花板的地方有一道浅浅的裂缝。
是去年台风天时留下的。
书桌上堆着没画完的速写本,最上面那本的封面画着一只蹲在田埂上的猫,尾巴翘得高高的,眼睛亮得像星星——那是我身体稍微舒服些的时候画的,可现在看着,只觉得那只猫的眼神里,都带着一种我没有的自由。
桌角还放着一个空的药盒,是上周吃完的,标签上的字迹已经模糊,只隐约能看清“每日一次”的字样。
我对着空气低语…
声音刚出口就被棉被吞掉,连回音都没有。
房间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咚咚”的,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像在敲一面破旧的鼓。
窗外传来几声鸟叫,清脆得有些突兀,大概是麻雀落在了窗台的护栏上,正歪着头打量这个紧闭着窗帘的房间吧。
【上天,要么让我安心活着,要么让我无痛死去,别再这样折磨我了。】
这句话在喉咙里滚了好几圈,最终还是没发出声。
毕竟就算喊出来,也不会有谁回应——房间里只有我,和窗外灰扑扑的晨光。
而且这种抱怨也太没用了,就像对着空气挥拳,除了让自己更累,什么改变都不会有。
我甚至能想象到,如果爷爷还在,一定会皱着眉头说:“小绘,别说这种丧气话,活着就有希望啊。”
可希望是什么呢?是医生说的“也许会有新的治疗方案”,还是那些永远吃不完的苦药,抑或是日复一日的疼痛?
我实在想不明白。
闹铃声再次刺破寂静,比刚才更执拗,像是在抗议我对它的忽视。
我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枕头按在闹钟上。“砰”的一声闷响后,世界暂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枕头下齿轮还在徒劳转动的微弱震动。
我猛地将脑袋埋进被窝,像只缩进壳里的蜗牛:再多睡一分钟吧,哪怕只是逃离清醒时的不甘也好。
再多躲一会儿吧,至少被窝里是暖和的,能暂时隔绝那些无处不在的疼痛。
冬日的寒气从地板缝里渗上来,脚趾冻得发僵,蜷缩着也无法驱散那股凉意。
好在这乡镇的冬天大概率不会下雪,不用面对那种“连呼吸都能结成冰”的冷。
我裹紧棉被深吸一口气,早已润湿的睫毛粘在一起,眯着眼慢慢适应窗外的光。
窗帘的缝隙里漏进一缕更亮的光,落在我的手背上,带着一点点微弱的暖意,像极了小时候爷爷用粗糙的手掌摸我手背的感觉。
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无意义的碎念:城市的雪花和家乡的雪花相比,哪片更像易碎的糖霜?
大概是城市的吧。
毕竟连空气都比家乡的重,汽车尾气、工厂废气,还有人群的喧嚣,都压得人喘不过气。
雪花落下来,也会裹满灰尘,没等融化就变得脏兮兮的,失去了糖霜该有的纯净。而家乡的雪,应该是轻飘飘的,落在麦地里、屋顶上、树枝上,把整个世界都染成白色,干净得让人想流泪。
爷爷说过,他年轻的时候,冬天的雪能没过膝盖,他和小伙伴们会在雪地里打滚,堆雪人,冻得鼻子通红也不肯回家。
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雪。我的冬天,大多是在房间里度过的,要么裹着被子养病,要么坐在书桌前画画,偶尔能透过窗户看到几片零星的雪花,可它们总是转瞬即逝,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真想亲眼看看啊,爷爷说的那种,能没过膝盖的雪。】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
“咳、咳咳——”我捂着嘴。
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在挠,痒得难受,却又咳不出来。咳嗽牵扯着胸腔的疼痛,每咳一声,都像是有针在扎,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好不容易平复下来,我喘着气,额头沁出了一层薄汗,后背的衣服都被浸湿了,黏在皮肤上,又冷又难受。
【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