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去哪?”女孩问,“回灰石镇?”
洛加摇头。他从行囊里翻出从补给点找到的地图,上面标了灰石镇周边的主要城镇和路。
“灰石镇还是别回了。”他指着地图说,“银星会那有据点,教会的人也到了,两边都在找我,回去就是送死。”
他的手指向东滑动,越过一片代表森林的绿色区块,落在一个画着小城堡图标的点上。
旁边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天翎城”,下面还有几行小字简介:
隶属男爵,人口约两万,常驻守备队一千。
主要产业:毛皮贸易、木材加工、铁器制造。
领主:罗德尔·冯·里希男爵。
“这里。”洛加说,“人多眼杂,还是领主的地盘。银星会就算想搞事也得掂量掂量,毕竟他们还没嚣张到敢在正规军眼皮底下抓人。
女孩凑过来看地图,银发不经意擦过洛加的手臂。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很特别的味道——雨后青草混杂着某种不知名的花香
“天翎……”她轻声念,“我没去过,但听院里的姐姐说过。那里是省内较为繁华的地段,有可多好吃的了。”
女孩眼中流露出一丝向往的神色。
“我还没有自己决定过去哪呢……”她小声补充,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以前都是跟着队伍,他们说去哪就去哪。”
洛加看了她一眼。这一刻的她看起来和普通女孩没什么两样,会因为听说好吃的而眼睛发亮,会因为没有自由选择过而遗憾。
完全没有之前作为“星选者”那种气势。
“那就这里。”洛加收地图,“我们先出沼泽,找个地方扎营休息会,然后往东走。”
决定后,两人都松口气,沼泽比想的更危险,这破地是一分钟也不想待了。
他们绕开战斗发生的区域向着一段出去的小路赶。
晨光越来越亮,沼泽的雾终于散尽,露出湿漉漉、泛暗红的大地。
偶尔看见小动物在泥潭边活动,这些小动物比前世的小动物构造奇特多了;还有拳头大的飞虫,嗡嗡聚在水洼上。
洛加看着那些虫子,心里默默祈祷:‘但愿这世界没有巨型双马尾……’
中午时分,他们终于走出了沼泽的核心区域,来到一片相对干燥的土坡。坡上长着些低矮的灌木,叶子枯黄卷曲,看起来营养不良,但至少不再是光秃秃的泥地。
“在这休息会。”洛加说。他体力还好,但女孩明显到极限了,气喘吁吁,额头全是冷汗。
两人找了处背风的灌木丛,清出块空地,洛加卸下行囊,拿出水囊和食物。
“你这头发和银星会制服太扎眼了。”洛加看了眼女孩身上灰黑色的劲装,胸口那个银色星辰图案虽然沾满泥点,但仔细看还是能辨认出来,“把补给点搜来的便服换上吧。”
他从行囊里翻出之前在补给点搜刮到的衣物——一套深棕色的粗布衣裙,布料厚实耐磨,样式普通得扔人堆里就完全找不着。
女孩接过洛加递来的粗布衣裙,没有多想,抬手就解自己身上那件沾满泥污的银星会制服扣子。
第一颗扣子刚解开,露出领口下白皙的皮肤——
“停停停!”
洛加猛地转过身去,声音里是压不住的无奈和一丝窘迫,“你……你就这么直接换?”
身后传来女孩困惑的声音:“不这样换……要怎么换?”
“至少等我转过去!或者找个树丛后面!”洛加背对着她,感觉额头有点冒汗,“你面前可是个男人啊。”
安静了几秒,然后是很轻的、带着茫然的反问:“男人……怎么了?”
洛加一时语塞,他张了张嘴,却发现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男女有别”这种常识,似乎对眼前这个女孩来说是全新的概念。
“算了。”他叹了口气,“你换吧,我转过去就是了。以后记住,不能在男人面前随便换衣服。”
“哦……”女孩的声音还是带着不解,但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很快响起来。
洛加背对着她站着,目光投向远处的沼泽边缘。晨光已经完全驱散了雾气,能看见更远处连绵的丘陵轮廓。天翎城就在那个方向,三天的路程,如果顺利的话。
“那个……”身后的声音忽然响起,有些迟疑,“背后这个扣子……我够不着。”
洛加闭了闭眼。“你转过去,我帮你解。但先说好,我不是要……唉…”
“嗯。”女孩乖乖应声。
洛加转过身。女孩背对着他站着,银色的长发从肩头滑落,露出后颈一片白皙的皮肤。她身上那件银星会制服已经半褪,挂在臂弯处,背后一排细密的扣子解到一半卡住了。
洛加伸手,尽量让自己的动作看起来公事公办。指尖触碰到那些冰凉的金属扣时,他注意到女孩的肩膀轻轻颤了一下
不像是害怕,更像是……不习惯被人触碰。
扣子很快解开。洛加拿起旁边那件粗布衣裙递给她:“自己穿吧。需要帮忙再叫我。”
他又转过身。这次窸窸窣窣的声音持续了更长时间,中间夹杂着几次困惑的轻哼和布料拉扯的细微声响。
“那个……”声音再次响起,这次带上了明显的无措,“这个带子……怎么系?”
洛加认命地再次转身。
女孩已经把裙子套上了,但穿得歪歪扭扭。
领口歪到一边,腰间的系带松垮垮地垂着,裙摆一边高一边低。
她低头看着自己,银色的眸子里写满了茫然,像只不小心把自己缠进线团的猫儿
“转过来。”洛加说。
女孩乖乖转过来面对他。洛加拿起那两根系带,在她腰间打了个简单的活结。然后又帮她整理领口,把歪斜的衣襟拉正。
最后蹲下身,把裙摆扯平。
他的动作很快,尽量不去注意那些细节。
比如女孩纤细的腰身、她身上那股淡淡的青草和花香混合的气味、她垂眸看着自己时那种信任的姿态。
“好了。”洛加站起身,退后两步打量。
深棕色的粗布裙子穿在她身上,有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布料粗糙,颜色土气,样式简单到近乎简陋。
但偏偏穿在她身上,却莫名有种干净的感觉。也许是因为那张精致的脸,也许是因为那双太过清澈愚蠢的银眸。
“谢谢。”女孩小声说,低头摆弄着腰间的系带。
她的手指纤细修长,动作却很笨拙,像是在研究什么复杂的新鲜玩意儿。
洛加又从行囊里翻出一顶宽檐帽递给她:“把这个戴上。你的头发和眼睛都太显眼了。”
帽子是灰褐色的,看起来普普通通。
女孩接过帽子,这次她没问怎么戴,帽子总比裙子简单。
她把银发全部拢起来,笨拙地塞进帽子里,然后扣上帽子。
宽大的帽檐压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淡色的嘴唇。而那一头显眼的银发被彻底掩盖。
“这样可以吗?”她问,声音从帽檐下传来。
“可以了。”洛加点头,在她对面坐下,“先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
两人分食了硬面包和肉干,就着水囊里的冷水咽下去。食物还是难吃,但至少能填饱肚子。
沉默持续了一会儿。洛加靠着背后的岩石,闭目养神。右眼的银瞳在眼皮下微微发烫,提醒他这份力量的存在和代价。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突然问。
洛加睁开眼,她正看着他,帽檐下的银眸在阴影里闪烁。
这个问题在之前的混乱中被忽略了,但现在,当他们不得不结伴同行时,它变得重要起来。
“洛加。”他说。
“洛加……”女孩轻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确认发音,“我叫维娅。”
没有姓氏,只是一个简单的名字
维娅
“维娅。”洛加也重复了一遍,点了点头,“那么维娅,你是怎么成为‘星选者’的?”
这个问题让女孩——现在该叫维娅了
维娅沉默了片刻,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左手小臂上那道银色纹路。
“我从小就在银星会治下的孤儿院长大,然后在三年前。”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祭祀找到我,说我身上有‘星辉’的潜力。他们把我带走了,给了我两个选择:参加仪式成为星选者,或者……”
她没说完,但洛加能猜到后半句。
“或者被处理掉。”维娅抬起头,银眸里没什么情绪,像是在说别人的事,“我选了前者。仪式……很痛苦。他们用五块‘星石’碎片布阵,几个个祭司主持。我躺在那,感觉有什么东西钻进身体里,撕扯,烧灼……最后,等我醒来,就变成这样了。”
她抬起左手,小臂上的银色纹路在晨光下微微发亮。
“在我之前,还有六个星选者。其中两个暴走,一个失踪了。”她顿了顿,“所以我是第七个,他们叫我‘第七星辉’。”
洛加静静听着。
他能想象那个画面——一个未经世事的女孩,躺在冰冷的仪式台上,被一群陌生人围着,承受着难以想象的痛苦,醒来后发现自己身体发生了异变,不再像常人。
“你后悔吗?”他问。
维娅想了想,摇摇头
“不知道。如果当时不选,可能已经死了。选了,至少现在还活着。”
“那天翎城呢?”洛加换了个话题,“你刚才说,听孤儿院里的姐姐提起过?”
提到这个,维娅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
虽然只有很微弱的一下,但确实存在。
“嗯。”她点头,语气里难得带上了一丝鲜活的气息,“玛莎姐姐说,那里有好多摊贩卖小吃。蜂蜜蛋糕,烤苹果,糖渍坚果……她说逛街的时候可以一边走一边吃,没人会管你。”
她顿了顿,声音小了些:“我从来没试过。在银星会的时候,出门都是跟着队伍,要穿制服,要戴面纱,不能随便停留,更不能……去买小吃。”
她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裙摆,像个向往着集市却从没去过的孩子。
洛加看着她,忽然明白了那种违和感从何而来——这个女孩,拥有着足以让银星会重视、让教会忌惮的力量,却连最基本的的生活经验都没有。
她被培养成了武器,却从没被当成一个人来对待。
“到了天翎城,”洛加说,“我们可以去试试。”
维娅抬起头,帽檐下的银眸看着他:“真的?”
“有钱就能去。”洛加拍了拍腰间沉甸甸的钱袋,“补给点刮来的钱,够我们吃一阵了。”
维娅的眼睛又亮了一点。这次更明显了,不再是之前那一闪而过的光点了。
“那……”她小声问,“可以买蜂蜜蛋糕吗?玛莎姐姐说,要刚出炉的,热乎乎的,上面还要淋一层糖浆……”
“可以。”
“烤苹果呢?”
“可以。”
“糖渍坚果?”
“都可以。”
维娅不说话了。
她低下头,但洛加看见她的嘴角微微弯起——那是个很浅很浅的笑容,几乎看不见,但确实存在。
阳光从灌木丛的缝隙洒下来,落在她深棕色的粗布裙摆和沾了泥的鞋面上。
远处沼泽传来不知名生物的叫声,风穿过枯树林,发出沙沙的声响。
在这个肮脏的、危险的沼泽边缘,在这个随时可能被追兵发现的土坡上,两个人就着冷水吃着硬面包,计划着到了城里要去买淋了糖浆的蜂蜜蛋糕。
荒谬,但又真实得让人心头发紧。
洛加咬了口面包,味道还是一样难吃。
但不知为什么,他忽然觉得,接下来的路也许不会那么难走了。
至少,有个会为了蜂蜜蛋糕眼睛发亮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