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斜斜照在天翎城西门外,在黄土路上拖出长长的影子。
排队等待进城的人从城门洞一直延伸到百步开外的石桥,像一条缓慢的蠕虫。
“好无聊啊……”维娅站在洛加身侧,小声嘟囔着,她穿着那身深棕色粗布裙,宽檐帽压得很低,只有几缕不听话的银发从帽檐漏出来。
“忍着点,等会就到我们了。”
洛加没抬头,继续用一块软布擦拭弯刀的刀身,刃口在阳光下反射着冷光。
“你确定吗?”维娅歪了歪头,视线越过前面几个人的肩膀,投向城门方向。
洛加顺着她的目光看去。
城门前乱哄哄的,一名农妇与两名卫兵发生了口角
那农妇脚边放着两个菜筐,里塞满了不知名蔬菜。
“……凭什么不让进?”农妇的声音又尖又高,在城门外回荡,“我每个集日都来卖菜,怎么今天就……”
“今天就是不让进!”左边的卫兵是个年轻小伙子,语气又冲又硬,“上头下的命令,所有农户都只能走南门!西门口只通行人和商队!”
“那我去南门!”农妇弯腰去提筐子。
“晚了!”右边那个年纪大些的卫兵嗤笑一声,“南门检查队今天上午就收工关门了。要进城?明天请早!”
农妇站着没动,脸色涨得通红,嘴唇直哆嗦。
她身后排队的人群开始骚动,有人低声抱怨,有人伸长脖子看热闹。
洛加收回目光,继续擦刀,这种事情在哪都有…
穷人被规矩卡住,当差的仗着有一点权力刁难,最后要么认倒霉,要么……
“她会给钱吗?”维娅突然小声问。
洛加瞥了她一眼。“什么?”
“姐姐说过,”维娅的声音压得更低,凑近了些,“在这种地方,如果被卫兵卡住,给点钱就能过去。”
洛加没有回答,他知道维娅说的对,但不想鼓励这种“常识”。这个女孩已经够不谙世事了,这种东西还是晚点学会比较好。
城门前的争执还在继续。农妇似乎终于下定决心,她从怀里摸出个小布包,抖抖索索地摸出两枚铜盾,递向那个年轻卫兵。
卫兵没接,只是斜眼看着那两枚钱币,嘴角撇了撇。
农妇的手僵在半空,她咬了咬牙,又从布包里摸出一枚,凑成三枚铜盾,再次递过去。
这次年轻卫兵动了。他迅速扫了眼四周,左手飞快地接过钱币揣进怀里,长戟向旁边一摆:“行了行了,进去吧。下次记得时间!”
农妇如蒙大赦,提起两个大筐,跌跌撞撞地穿过城门洞。
她经过时,洛加看见她眼眶发红,嘴唇紧紧抿着。
队伍重新开始移动,洛加收刀入鞘,把软布塞回行囊。维娅跟在他身后半步的位置,视线紧盯着农妇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城门内的拐角。
“为什么?”维娅突然问。
“啥?”
“她明明没错。”维娅的声音里带着困惑,“是卫兵坏了规矩,却要她给钱。”
洛加沉默了几秒“因为卫兵手里有权力。”
“权力……就可以这样吗?”
这个问题让洛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转头看向维娅,帽檐下那双银眸正望着他,清澈得能映出他的倒影。
那里面有困惑和不解,还有一些……失望?
“不一定。”洛加最终说,“但很多时候都是这样。”
维娅没再问。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泥泞的鞋尖,不知道在想什么。
队伍继续前进,城门越来越近,很快就要轮到他们了。
不愧是领主的地盘,和灰石镇那种自治小镇不同,这里有正规的守备队,有明确的等级制度,有写在纸面上的规矩。
虽然执行起来常常是另一回事。
轮到他们了。
年轻卫兵挡在洛加面前,长戟横握:“姓名,来天翎城做什么?”
“洛加。”洛加平静地回答,“佣兵,来接任务的。”
卫兵上下打量他——沾满泥泞的靴子、磨损的皮甲、腰间的弯刀,还有背后那个鼓囊囊的行囊。目光最后落在洛加脸上,在眼罩上停顿了一下。
洛加能感觉到卫兵的警惕。但他没躲闪,只是平静地回视。
“佣兵?”卫兵挑眉,目光在洛加的眼罩和弯刀之间来回扫视,“哪个公会的?”
“自由佣兵。”洛加早有准备,掏出一块从补给点那些银星会成员尸体上搜到的木牌,不知是谁的私人物品,上面刻着模糊的徽记。
管他原本是谁的,现在就是他的身份证明。
卫兵接过木牌,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木牌边缘已经磨损,徽记也模糊不清,但确实是佣兵公会的样式。
“这位是?”卫兵抬头,目光转向维娅。
“我妹妹。”洛加侧身,让维娅上前半步,“维娅。”
维娅抬起脸,宽檐帽下的银眸在阴影中闪烁。她按照洛加事先教的,小声说了句:“大人好。”
声音又软又轻,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
卫兵盯着她看了几秒。维娅的银发被帽子完全遮住,脸也被帽檐的阴影覆盖大半,只能看到小巧的下巴和淡色的嘴唇。
但即使如此,那张脸的轮廓依然精致,不像寻常农家姑娘。
卫兵盯着她看了几秒,又看看洛加,似乎在判断两人是否真像兄妹。
“进去吧。入城税一人两个铜盾。”卫兵终于开口,“有武器的话,再加一枚。”
洛加没犹豫,从钱袋里数出五枚铜盾,递过去。
卫兵接过钱,在手里掂了掂,嘴角终于露出一丝满意的弧度。“进去吧。记住,城里不准械斗,宵禁后不准上街。违者……”他顿了顿,“罚款十个银轮,或者关十天。”
“明白。”洛加点头,带着维娅穿过城门洞。
踏入天翎城的瞬间,喧闹声如潮水般涌来。
小贩的叫卖声,街上的马蹄声,还有孩童的打闹声混杂在一起,构建出一个崭新的世界,一个不同以往的新世界。
一个可以隐藏其中,重新开始的世界。
看着这一幕,维娅有些发愣,但洛加理解,一直在孤儿院成长,被迫成为星选者之后一直又在执行任务。
这种冲击,比她以往的经历更加强烈。
“走吧。”洛加轻声说,碰了碰她的手臂,“先找地方住下。”
维娅回过神,点点头,跟上他的脚步。但她的眼睛还在四处张望,看街边摊贩摆出的各色商品,看穿着不同服饰的行人,看远处那些高高低低的房屋屋顶。
街道是石板铺的,已经被无数双脚磨得光滑。
两旁是各种各样店铺:铁匠铺里传出叮当的敲打声,飘出煤炭燃烧的热气;面包房门口摆着刚出炉的法棍,金黄酥脆;裁缝铺的橱窗里挂着成衣,布料在阳光下泛着柔光。
还有小吃摊。
一个老头推着独轮车,车上架着铁板,铁板上煎着一排排金黄色的薄饼,饼面上淋着琥珀色的糖浆。香气飘过来,甜得发腻。
维娅的脚步慢了半拍。洛加注意到了,但他没停,只是低声说:“先找住处,安顿下来再买。”
“嗯。”维娅应了一声,但视线还黏在那个糖饼摊上。摊主老头笑眯眯地看着她:“姑娘,来一个?刚出锅的,又香又甜。”
“唉…”
洛加看着维娅站在糖饼摊前挪不动步子的模样,叹了口气。
他看着维娅那副样子。
这个能在沼泽中与教会主教正面抗衡的星选者,此刻却为了一块糖饼眼巴巴地望着他。
“真拿你没办法…”
洛加有些无奈
他走到摊前,从钱袋里摸出一枚铜盾扔在摊子上:“来一个。”
老头利落地铲起糖饼,用油纸包好递给洛加。
洛加转手塞给维娅:“拿着,边走边吃。别停在这。”
维娅接过糖饼,眼睛一下子亮了。
她小心地捧着油纸包,像是捧着一件珍贵的宝物,指尖都不敢用力。
“谢谢……”她小声说,声音里带着一种受宠若惊的意味。
洛加没应声,只是示意她跟上。两人继续沿着主街往前走。
维娅小口咬了一角糖饼,滚烫的糖浆烫得她轻吸了一口气,但那双银眸却满足地眯了起来。
“好甜……”她含糊地说,又咬了一小口,“比在银星会时喝的药汤甜多了。”
洛加脚步不停,目光扫视着街边的店铺和行人。
天翎城比他预想的要繁华,这些居民的衣服比灰石镇的人得体多了,路上偶尔有马车驶过,马蹄在石板路上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那边。”洛加指了指前方不远处的招牌
一块歪斜的木牌上用油漆写着“旅人之家”几个字。
旅店看起来有些年头了,门面不大,窗玻璃上糊着一层油污。
但至少位置不显眼,价格应该也便宜。
洛加推开木门,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里面比外面更暗,柜台后坐着个秃顶的中年男人,正低头写着账本。
听见门响,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双精明的眼睛。
“住宿?”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
“双人间,三天。”洛加走到柜台前。
“一天八个铜盾,三天二十四。”男人打量着他们,目光在洛加腰间的弯刀和维娅怀里的糖饼上停留了一瞬,“包早饭,热水另算,一桶半个铜盾。”
洛加从钱袋里数出二十四枚铜盾,一枚一枚放在柜台上。男人飞快地收走钱,从抽屉里摸出一把黄铜钥匙:“二楼最里面那间。”
洛加与维娅到房间门前,一团灰尘扑面而来,气味呛鼻。
把钥匙插进锁孔,门锁发出了生涩的摩擦声,门开了。
房间很小,两张窄床靠墙摆着,中间隔着个掉漆的小木桌。
床上铺着灰色的粗布床单,看起来还算干净。墙角有个木架,上面放着个缺口的陶盆和一条旧毛巾。
窗户很小,糊着泛黄的窗纸。
洛加关上门,插上门闩。
他安置好行囊,然后走到窗边,用手指在窗纸上戳了个小洞。
窗外是一片长满杂草的空地,堆着些破木箱和空酒桶。
再远处是另一排建筑的背面,晾衣绳上挂着几件洗褪色的衣服。
视野有限,但至少能看清后院的情况。
“我们……要在这里住三天?”维娅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洛加转过身,女孩站在房间中央,手里还捧着那个已经吃了一半的糖饼。她摘掉了帽子,银发披散下来,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微光。
“嗯。”洛加点头,“先休整一下。你的伤需要恢复,我的刀要修,我们还需要了解这座城的情况。”
他在床边坐下,拍了拍旁边的位置。
维娅犹豫了一下,走过来坐下,床板在她身下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把糖饼吃完吧。”洛加说。
维娅低头看着手里还剩一半的糖饼,犹豫了几秒,然后小口小口地吃完了。
她吃得很慢,很仔细,连指尖沾到的糖浆都舔干净了。
吃完后,她小心地把油纸折好,放在桌上。
“谢谢。”她又说了一遍,声音比之前更轻。
洛加没应声。他从行囊里翻出之前在补给点搜刮到的羊皮纸和炭笔,摊在桌上。
“我们得计划一下。”他说,“首先,你需要伪装。头发太显眼了。”
“可以用草药染。”维娅小声说,“棕绒花、苦楝皮、橡树皮……混合熬汁能把头发染成深棕色。我会。”
“银星会还教这个?”洛加有些意外
“姐姐教的。”维娅低下头,“她说有时候出任务需要伪装。”
又是那个“姐姐”,洛加记下了这个名字。
“眼睛呢?”他问。
“可以用力量改变。”维娅抬起左手,小臂上的银色纹路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发亮,“但维持时间不长,而且会消耗能量。”
“能维持多久?”
“半天吧。如果只是改变眼睛颜色,消耗不大。”
洛加点点头,在羊皮纸上写下“草药”、“伪装”两个词。
然后又写下“收入”、“情报”、“安全”。
“第二,我们需要收入。”他指着第二个词,“钱袋里的银轮虽然够用一阵,但不能坐吃山空。我得去找些活干。”
“佣兵公会……”维娅说。
“嗯。第三,情报。”洛加指着第三个词,“我们需要了解银星会在天翎城有没有眼线,了解教会的动向,了解这座城的势力分布。”
他顿了顿,看向维娅:“这方面你比我在行。”
维娅沉默了几秒。“银星会的联络点通常伪装成普通商铺。门口会有特定的标记。”
她抬起手,在空中虚画了一个复杂的符号。
洛加把这个图案记下。“那教会呢?”
“每个城镇都有教堂。”维娅的声音低了下去,“神职人员就是他们的眼线。”
洛加点头,在羊皮纸上画了个简单的标记,又写下“教堂”两个字。
“最后,”他说,“我们不能一直待在旅店里,但也不能暴露身份。你需要学会……像个普通人一样生活。”
维娅抬起头,银眸看着他,眼神里有些茫然:“像普通人一样……是什么意思?”
这个问题让洛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就是……”洛加想了想,“知道怎么在市场上讨价还价,知道哪些街区晚上不安全,知道怎么跟陌生人说话而不引起怀疑……这些吧?”
洛加按着前世那些知识给她分析着(他也不是特别清楚这个世界)
讲到一半,洛加好像想起了什么。
“对了,这是你的包。”洛加从行囊里拿出一个深棕色的小皮包
之前从沼泽掳走维娅时,顺手从她腰间扯下来的。
维娅明显愣了一下。她接过皮包,松了口气,像是见到了什么久违的旧物。
“我以为……丢了。”她低声说。
“里面有什么?”洛加随口一问
“姐姐给我准备的卫生巾。”维娅回答
“呃…”洛加脸色一僵,表情罕见地出现了瞬间的空白。
房间里的空气似乎凝滞了几秒。
维娅似乎没意识到这句话有什么不妥,还在低头检查皮包里的东西:“嗯……还好没丢。玛莎姐姐说外面买的不如这个好用,是用特殊植物纤维做的,更……”
“好了。”洛加打断她,声音比平时快了一拍,“你自己收好就行。”
他转过身,假装继续研究窗外的后院,但耳根微微有些发烫。
该死。他早该想到的,一个年轻女孩的私人物品包里能有什么值钱货?银星会再怎么把她当工具培养,总得解决这些……基本需求。
维娅看了看他的背影,又低头看看手里的皮包,似乎终于意识到什么。她的脸颊也泛起一丝微红,迅速把皮包合上,塞进自己怀里。
“那个……”她小声说,“谢谢帮我拿回来。”
“嗯。”洛加应了一声,依旧背对着她。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街上的喧嚣声低下去,取而代之的是零星的关门声和脚步声。
宵禁要开始了。
洛加拿起弯刀,开始每晚的例行保养。维娅则坐在床边,看着自己小臂上的银色纹路,不知道在想什么。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有刀身摩擦布料的细微声响,还有窗外偶尔传来的狗叫声。
明天,他们将迎来崭新的生活,不再需要东躲西藏。
而是学会成为“普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