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总是刺眼。即使隔着层窗纸,阳光也无情透入房间。
洛加眨了眨眼,盯着天花板上那几道水渍。
这是他来到这个世界后,睡得最踏实的一觉,没有生死危机,也不用时刻警觉。
这种简单的安心感,竟是如此奢侈。
兜里有钱的感觉,原来是这样。
洛加扭头看向另一张床。
维娅侧躺着,脸几乎完全埋进枕头里。银发散乱地铺在脸侧,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被子被她踢到了床脚,只勉强盖住腰际。
更让洛加无语的是——这姑娘的睡相实在说不上雅观。
嘴角挂着一条水晶项链,枕头上都湿了一小片。
睡衣领口歪斜,露出一大片雪白的肩背,在晨光中白得晃眼。
洛加默默转回头,盯着自己手上磨出的茧子。
银星会到底是怎么训练她的?
一个战力能与主教平分秋色的星选者,睡觉时居然这么毫无防备?
完全放松,甚至还会流口水?
如果是敌人潜入房间,她已经死三回了。
“唔……”
床那边传来含糊的嘟囔声。
洛加用余光瞥见维娅动了动,先是无意识地用手背擦了擦嘴角,然后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那双银眸对焦了好一会儿,才慢慢转向洛加这边。
“……早。”她的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睡意,语气糯得不像话。
“被子。”洛加简洁地提醒,声音依旧没有起伏。
维娅低头看了看自己,这才发现被子掉地上了。她愣了愣,然后慢吞吞地爬下床,赤脚踩在木地板上,弯腰捡起被子重新裹好。
整个过程动作迟钝,和乌龟差不多。
“昨晚……”她揉着眼睛,试图组织语言,“睡得很好。”
“看出来了。”洛加站起身,开始穿外套。皮甲需要保养,弯刀需要修复,但这些都可以等一等。
今天还有更重要的事。“洗漱,然后下楼吃饭。吃完我们去市场。”
“市场?”维娅的耳朵动了动。
“买染发用的草药,还有日常用品。”洛加拉开门闩,“你的眼睛颜色也得处理。”
维娅点点头,从行囊里翻出洗漱用具。她做事井井有条,从挤牙膏时(异世界版.jpg)一定要挤成均匀的一条,洗脸要从额头开始顺时针擦三圈,梳头要从发根梳到发梢,一下一下,都可以看出来。
洛加靠在门边等她。
窗外,天翎城早上依旧繁华。
马车轮子碾过石板路的轱辘声密集,远处铁匠铺传来声声敲打,居民的摊位依旧规整。
这城市有着自己的节奏。
旅店提供的早餐是硬面包和稀菜汤。面包依旧硬的不像话,汤里漂浮着几片可疑的菜叶。
但至少是热的,而且量大管饱。
洛加和维娅坐在楼下小餐厅的角落。
除了他们,只有那个吟游诗人坐在窗边,一边啃面包一边在本子上写写画画。
老板在柜台后打哈欠,眼皮耷拉着。
“还记得今天要买什么草药吗?”洛加压低声音问。
维娅掰下一小块面包,在汤里泡软:“棕绒花、苦楝皮、橡树皮,最好还能找到一点茜草根——可以让颜色更持久。如果市场有卖现成染发剂的铺子更好,但可能比较贵。”
“大概多少钱?”
“如果是散装草药,可能七八个铜盾就够了。成品的话……可能要二三十铜盾。”维娅小口喝着汤,“我可以辨认质量,不会亏的。”
洛加点点头。他从钱袋里数出二十枚铜盾,推给维娅:“你来买。我跟着,交给你了。”
维娅看了看那堆铜盾,又看了看洛加:“你……信任我?”
“你比我懂草药。”洛加简单地说,“而且你需要学习怎么为人处世。”
维娅抿了抿嘴,小心地把铜盾收进自己的小布袋里。她的动作很轻,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吃完早饭,他们走出旅店。
阳光已经相当明亮,街道上的行人比一个小时前多了几倍。
小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空气里混杂着各种各样的味道。
维娅下意识地拉低了帽檐。她的银发和眼睛都太显眼了。
“草药铺一般在市场西侧。”洛加回忆着昨天进城时瞥见的布局,“跟着人流走。”
他们汇入人流中。维娅走在洛加身侧,目光警惕地扫视四周,但又带着掩饰不住的好奇。
她看卖陶器的摊主把碗碟摆成整齐的阵列,看屠夫用砍刀利落地分割肉块,看卖布的大婶抖开一匹亮蓝色的绸缎,小眼睛止不住的乱瞟。
“第一次来这么大的市场?”洛加问,虽然他也是第一次来到这个世界的市场。
“第一次来……任何市场。”维娅的声音很轻,“银星会的物资是统一配发的。我离开孤儿院后,只去过补给点和任务地点。”
洛加没接话。
两人沉默地走了一段,直到看见一排挂着干草药的门面。
草药铺比洛加想象中多。
有的又大又气派,橱窗里陈列着装在玻璃瓶里的珍贵药材;有又小又杂乱,门口直接摆着麻袋,各种干燥的根茎叶堆在一起。
维娅在一家中等大小的铺子前停下。
她仔细看了看门口摆着的样品,又凑近闻了闻气味,然后转头对洛加点点头。
铺子里很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草药味,柜台后站着个瘦高的老头,戴着一副小小的圆眼镜,正在用小秤称量什么粉末。
“需要什么?”老头头也不抬。
“棕绒花、苦楝皮、橡树皮,各要两盎司。”维娅的声音清晰平稳,“如果有茜草根,也要一盎司。品质要中上,不要老的。”
老头这才抬起头,透过眼镜打量她。他的目光锐利,在维娅的脸上停留了几秒,又扫过她身后的洛加。
“染发用?”老头问。
“是。”维娅简短地回答。
老头没再多问,转身从架子上取下几个罐子。他用小铜勺舀出药材,放在黄纸上称量。
维娅凑近检查,拿起一片棕绒花对着光看,又捏碎一点苦楝皮闻气味。
“棕绒花是去年的,”她指出,“颜色不够亮。有今年的新货吗?”
老头挑了挑眉:“小姑娘懂行啊。”这次他换了个罐子,重新称量。
最后成交价是九个铜盾。维娅仔细地把四个小纸包收好,又花了两个铜盾买了个小石臼和石杵。
“做得不错。”洛加点头称赞
两人走出店铺
“嗯~”维娅的耳朵微微红了。
“还要买什么辅助工具吗?”洛加问。
“不用,我自己能处理。”维娅说,“但需要一点时间。染发剂需要熬制。”
“回旅店做?”
维娅想了想,摇头:“旅店人多眼杂。而且熬药会有气味。最好找个安静的地方。”
洛加环顾四周。市场边缘有几条相对冷清的小巷,堆着些杂物和垃圾,但白天应该还算安全。
“那边。”他指了指一条窄巷,“巷底有片空地。”
巷子确实挺安静。两堵高墙夹出一条狭窄的通道,巷底是个死胡同,但有片勉强能容两人站立的空地,墙角还扔着个破瓦罐,正好当炉灶用。
洛加从行囊里取出小铁罐和火绒。
维娅则开始处理草药,她把四种药材按比例混合,用石臼仔细研磨成粗粉。
她的动作很有规律,手腕发力均匀,石杵与石臼碰撞发出清脆的咚咚声。
“水。”她说。
洛加从水囊里倒出水。维娅把药粉倒进铁罐,加水搅拌均匀,然后放在瓦罐上开始加热。
很快,药汁沸腾,散发出浓烈而奇特的气味,药汁颜色逐渐变深,从浅黄到棕黄,最后变成深褐色,浓稠得像糖浆。
“要熬到什么时候?”洛加问。
“水分蒸发掉一半,像这样。”维娅用木棍搅了搅,药汁已经能拉出细丝,“好了。”
灭了火,等药汁稍微冷却,然后用一块干净的布蘸取药汁,开始往头发上涂抹。
她的动作很仔细,确保每一缕头发都被浸透。深棕色的药汁覆盖了原本的发色,在阳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光。
等待药汁渗透的时间里,维娅闭上眼睛。洛加看见她小臂上的银色纹路开始微微发光
不再是之前战斗中那种刺目的银芒,而是一种柔和、内敛的光晕。
那光芒沿着手臂缓缓向上蔓延,像是身体里流淌着星光,最后汇聚在眼眶周围。
当她再次睁开眼睛时,银色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深褐色,和头发颜色相配的深褐色。
“能维持多久?”洛加问。
“十二小时左右。”维娅的声音里有一丝疲惫,“超过需要重新施法。但比持续战斗消耗小得多。”
她继续处理头发,把剩余的头发也涂抹均匀。最后她摘下帽子,深棕色的湿发贴在头皮和脸颊边,配上深褐色的眼睛,整个人看起来完全不一样了。
就像个普通的少女,因为营养不良而面色苍白,不再引人注目。
“怎么样?”她看向洛加,眼神里有一丝不确定。
洛加仔细打量她。脸庞依然精致,但银发银眸带来的那种惊异感消失了。
现在的维娅,除了漂亮的小脸蛋,其他特征扔进人群里就是标准的路人甲。
“可以。”他点头,“等头发干了就更自然。”
维娅松了口气。她用清水洗净手上残留的药汁,把工具收拾好,准备离开小巷。
正午的阳光垂直照进小巷,在石板地上投出影子。
远处市场的喧嚣变得模糊,像隔着一层玻璃,这一刻,这条肮脏的小巷竟有种奇异的宁静感。
“洛加。”维娅突然开口。
“嗯?”
“我们……”她顿了顿,似乎在思考,“我们现在看起来,像普通人了吗?”
洛加看着她。
深棕色的头发还在滴水,深褐色的眼睛在阴影下显得格外安静。粗布裙子沾了点药渍,手里抱着石臼和铁罐。
“像。”他说。
维娅的嘴角很轻微地弯了一下。
她把洗好的工具收进行囊,重新戴上帽子。深棕色的头发从帽檐下露出来,已经干了不少。
“接下来去哪?”她问。
“买点日用品,然后找地方吃饭。”洛加站起身,“下午我去佣兵公会看看,你回旅店待着。”
“我不能去吗?”
“公会里人多眼杂。”洛加说,“而且你需要休息。持续改变眼睛颜色消耗不小吧?”
维娅没否认。她跟着洛加走出小巷,重新汇入街上的人流。
阳光依旧炽烈,叫卖声震耳,各种气味扑面而来。
但这一次,维娅走路的姿态却放松了许多。
他们在市场边缘的小摊买了些必需品:针线、肥皂、一罐便宜的油膏,还有几块粗布手帕。
路经一个卖熟食的摊子时,洛加买了两个肉馅饼,面皮酥脆,里面的肉馅冒着热气。
维娅小口咬着饼,烫得直吹气,但还是舍不得放下。肉汁顺着嘴角流下一点,她赶紧用手帕擦掉。
“好吃。”她含糊地说。
洛加没说话,只是快速吃完自己的那份。
维娅吃得很慢,每一口都细细咀嚼,像是在品味某种珍馐。
这个女孩在银星会,大概连一顿像样的饭都很少吃到。
吃完饼,他们往旅店方向走。
街道上的热闹开始稍稍减退,现在正值中午最热的时候,很多人会找个阴凉处歇息。
快走到旅店时,维娅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洛加警惕地扫视四周。
“那个……”维娅指了指街对面的一个小摊。
那是卖糖渍果子的摊子,玻璃罐里泡着各种颜色的果子,在阳光下晶莹剔透。
摊主是个慈眉善目的老奶奶,正用竹夹子给一个孩子夹果子。
“想吃?”洛加问。
维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又摇摇头:“不,我们……”
洛加已经走过去,买了五个糖渍果子,用油纸包着。他走回来,把纸包塞给维娅:“偶尔一次。”
维娅接过纸包,打开。梅子裹着亮晶晶的糖浆,散发着酸甜的香气。她拿起一个,小心地咬了一小口。
她被酸的眯起眼睛,但紧接着的甜味又让那双眼舒展开。她的表情流露出一种孩子般的满足。
“很甜。”她说。
“嗯。”洛加推开旅店的门。
回到房间,维娅把糖渍梅子放在小木桌上,数了数,然后看向洛加:“你不吃吗?”
“你吃吧。”洛加说,他不喜欢甜味。
维娅想了想,还是拿起一个递给他:“一起吃。”
洛加顿了顿,接过梅子。确实很甜,甜得发腻,但配上梅子本身的酸,倒也不算难吃。
窗外,正午的阳光炽烈。
街道上的喧嚣低了下去。旅店楼下传来老板打鼾的声音,节奏感没得说。
维娅坐在床边,小口吃着梅子。
她的头发已经完全干了,深棕色在室内光线下显得柔和,眼睛的颜色也很自然,看不出任何异常。
“下午你待在房间。”洛加再次叮嘱,“锁好门,谁来都别开。我大概两三个小时回来。”
“嗯。”维娅点头,“你……小心。”
“知道。”
洛加拿起弯刀,检查了一下刀鞘的搭扣。
然后他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门后传来门闩滑动的声音。
走廊里很安静。洛加走下楼梯,经过柜台时老板依旧打瞌睡。他推开旅店的门,喧闹再次扑面而来。
佣兵公会在城市另一头。洛加迈开脚步,汇入街道上稀疏的人流。
这一天,才刚刚开始。
洛加摸了摸钱袋。钱币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声音让人放松。
他走向广场方向,脚步不疾不徐。一个独眼的自由佣兵,去公会找点活干——这样的角色,在这座城市里再普通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