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认来者身份后,百合子将铁棍扔在一旁,把证件归还给对方。
拉出了惊魂未定的三奈香,带上了那辆被伪装成出租车的警车。
纵使三奈香极不情愿,但,总不可能继续将其留在这里。
车门关上的瞬间,一种熟悉的封闭感裹挟了她,像是小时候,被追债人早上家里面躲在衣柜里的样子。
那不是安全,而是一种必须保持清醒的警惕。
车窗外的街灯向后飞去,拖曳成昏黄的光带,掠过她望向窗外的侧脸。
为首带队的警员名为南岭岗,他坐在驾驶座,副驾驶座位上另一位警员。
车子启动,碾过夜色,发出沉闷的行驶声。
行驶了一段后,由于前方堵车,车子换了路线,百合子自然发现了这一情况。
但这不足以打消她的疑虑,毕竟换一条路,就畅通无阻了,难免会让人有些觉得奇怪。
然而,这只不过是因为岗熟悉路线。
“能开一下车窗吗?在垃圾场待久了,身上有味。”
她的目光向逐渐远离的车群投去,红色的尾灯汇成一片,像是夜海里翻腾的鱼。
“当然,只要你不怕冷。车窗没有锁,请自便。”
岗从后视镜撇了一眼她,但由于她的脸望向外面,也无法确定对方的想法。
岗也在怀疑对方。
毕竟深更半夜,一个女大学生带着另一个精神崩溃的女生,躲在垃圾场里面报警,还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这样的事情,换一个普通人来,也会感到不正常。
他本来想为对方戴上手铐,但是百合子过于警惕的行为,让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因此刺激到对方,干出一些出格的事情,反而得不偿失。
现在这个平稳的样子,是目前最好的状态。
百合子将车窗完全摇了下来。
倏然间,冬月深夜的寒风像洪水一样灌入,冲散了车内沉闷的空气,也刺激到了身边的三奈香。
“好了没事了,警察叔叔来了,我们安全了。”
她一只手轻轻拍着对方的背,另一只手的手肘搁在车框上,身体向窗外倾斜,随时准备好翻窗逃离。
风扯着她的头发,让她时刻清醒着。
“话说回来,百合子小姐不仅成熟,而且警惕性很高啊。无论是打电话报警时的有条不紊,还是坚持验证我们的身份,都不是一般大学生的反应呢。”
岗的声音从前座传来,像是闲聊似的找了个话题,又像是某种试探。
“由于家庭的原因,小时候报过不少警,也遇到过假警察……”
百合子的话刚从舌尖上滚出一半,就突然停止了。
某些东西,突然在她心口重重地敲了一下。
“家庭原因”这个词,像一把生锈的铁锤,猝不及防地砸开了她记忆的闸门。
寒风还在她耳边呼啸着,但百合子已经听不见了。
她听见的是另一种风声,一种含着铁锈味的穿堂风风声,随之而来的,是讨债人的砸门声和奶奶的脚步声。
那阵暴动和骚乱,总是在深夜,毫无预兆地炸响开来。
“开门,我知道你们家里有人。”
男人的吼声粗糙得像砂纸,刮得百合子耳蜗发疼。
然后是奶奶颤抖的手,在昏暗的灯光下拍了拍她,叫醒她,声音压得极低:“去,快去你千鹤姐姐家玩,从后门去。”
百合子每到这个时候,总是迷迷糊糊地起床,空着双手,赤着脚穿过走廊。
她什么都不需要携带,因为千鹤都会为她准备好,鞋子、衣服……甚至是房间。
后面的门栓生了锈,拉开时会发出刺耳的“吱呀”声,不过相比那粗鲁的谩骂,她反而觉得这有些悦耳。
在那群人的骂声里,百合子头也不回地钻进了夜色里。
千鹤家的灯总是亮着的,就算极少数情况没亮,百合子一旦敲门,千鹤就会很快出来。
那扇窗户里透出暖黄色的灯光。
她敲了敲门,门很快就被打开了。
千鹤穿着睡衣,头发有些凌乱,像是刚起床一样,但她的脸上没有不耐烦,只有一丝温柔。
“你怎么又没穿鞋呀?你是雪女吗?这么不怕冷。快进来吧!”
千鹤曾无数次尝试让百合子,多读一点书。但无论尝试了什么办法,她都总能睡着。
除了雪女的故事。
因为百合子认为,那里面描写雪女的美貌,是照着千鹤来写的。
玄关的灯光,暖暖地撒了下来。
千鹤关上了门,蹲下身子,用她的手捂一捂百合子冻得发红的脚,才会为她套上一双毛茸茸的粉色拖鞋。
这是千鹤特意为百合子准备的,一直放在玄关的柜子里,只有她在穿。
千鹤也曾无数次邀请过,百合子的奶奶,前来避难,但都被她婉拒了。
因为家里如果没有人,那些淘的人就会来找的千鹤。
将百合子交给千鹤照顾,百合子奶奶已经觉得很难为情了,不愿再为人家增添自己的麻烦。
“饿不饿?想吃零食还是水果?”
“都可以。”
百合子抱着膝盖坐在沙发上,看着千鹤进了厨房,一阵流水声后,她拿着一个苹果走了出来。
千鹤虽然照顾百合子,但从来不将就她,更不可能把水果削皮切块了,喂到她的嘴里面。
“谢谢。”
百合子接过苹果,用两只手捧着咬了一口,然后呆呆的望向对方,一副没睡醒的样子。
“怎么了?”
“千鹤,甜苹果。”
百合子站在沙发上,将咬了一口的苹果,递到了她的嘴边。
“噗嗤——”
怎么说你呢,百合子?你没吃之前递给我,或者,当着我的面吃完了不吭声,我都能接受。为什么偏偏咬了一口才想起我呢?
千鹤虽然心里这么想的,但是咬了一小口苹果。
“好了,快吃吧。”
屋子里面弥漫着旧书和晒过太阳的被褥的味道,那是安全的味道。
苹果还没吃完,她就又依着千鹤沉沉地睡去。
但安全,是有代价的。
第二天,她从千鹤那回到家,准备背书包上学。
“奶奶,我回来了,你没事吧?”
“百合子回来了?吃早饭了吗。”
“我在千鹤那吃了,现在回来背书包,准备上学去了。”
“是千鹤姐姐!谁教你的,这么没教养?”
“千鹤让我这么叫的!”
讨债人也不想惹来警察,昨天晚上前来威胁一番,拍了几张照片发给百合子父母后就离开了。
看见奶奶安然无恙,她也放下了心,背着背包——去千鹤家吃早饭去了。
她能明显感觉到邻居们的视线,那些目光黏在她的身上,像是走进了沼泽中。
“看,‘松下百合子’又要‘回家’了呢。”
“啧啧,还真是赖上人家了。”
“哎,这也不怪人家一个小孩。要说就是他父母,非要贷款创什么业?现在欠一屁股债,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哎,也是,自己为了躲债,把自家孩子母亲扔在一边……”
百合子已经习惯了这样的言语。
他们骂她的父母,她认同。
他们将她视为千鹤的孩子,她高兴。
千鹤都不在意,她还能说什么呢?
直到有一天放学回家,她听到几个邻居家的,正在读高中的学生围在围墙边聊天。
百合子本不愿和他们交际,因为千鹤说过,他们是坏孩子。
他们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飘进她的耳朵里:
“千鹤都快三十了吧?怎么还不结婚呢?”
“听说,她是因为没有生育能力,所以没人要……”
“哎,难怪她会对百合子那么好。”
“拿别人的孩子,填补自己空虚的内心吗?好老掉牙的剧情……”
“哈哈哈……”
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百合子站在原地,书包从她的肩头滑落,“砰”地砸在地上。
那几个人听到声音回头,看到她时,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被混合着亲密和挑衅的表情覆盖。
她一个初中生,他们是一群高中生,不仅人数差得多,身高还比人家矮半个脑袋。
他们怕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