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动阀门旋转发出的嘎吱声在空旷的通道内回荡，每一圈都异常沉重，仿佛在搅动着凝固了二十年的死寂。林墨咬紧牙关，手臂因持续发力而微微颤抖，冰冷的金属触感透过手套渗入皮肤，让她本就因低温而略显僵硬的手指更加不听使唤。终于，随着一声沉闷的“咔哒”声响，内部锁舌收回，庞大的双开气密门微微震动了一下，随即向两侧缓缓滑开，带起一阵积尘的风。
中央指令舱展现在她眼前。
即使在手电筒昏黄光线的有限照明下，这片空间的宏伟与破败形成的强烈对比，依旧让她呼吸一窒。这是一个极其宽阔的圆形大厅，规模远超“鹊桥二号”的指挥中心，足以容纳数十人协同工作。呈阶梯状排列的控制台如同凝固的波浪，沉默地朝向最前方巨大的弧形观测窗。窗外，是那片令人心悸的、星辰稀疏的永恒黑暗，仿佛一张吞噬一切的巨口。
舱内的主光源早已熄灭，只有零星几点应急指示灯散发着幽绿或暗红的光芒，如同漂浮在黑暗中的鬼火。大部分控制台屏幕漆黑一片，少数几块尚存一丝电力的，也只剩下闪烁的雪花点或凝固的、无法识别的错误代码。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臭氧味和更重的、类似电路烧焦后的刺鼻气味，掩盖了之前闻到的腐败气息，但反而增添了一种不祥的科技死亡的氛围。
林墨小心翼翼地踏入指令舱，靴子踩在覆盖着细密灰尘的地面上，发出清晰的“沙沙”声。她的手电光柱扫过四周，光束所及之处，尽是岁月和灾难留下的痕迹：翻倒的转椅，散落一地的数据板（有些已经碎裂），控制台上凝固的、泼洒状的深色咖啡渍（或许是），以及某些设备上那不自然的、仿佛被高温熔蚀过的边缘。
她的目光最终落在指令舱最中心、也是最高的那个指挥位上。那里相对整洁，但椅背上的一道撕裂痕迹，以及扶手上那片已经变成深褐色的、仿佛被用力抓握擦拭过的污渍，依然触目惊心。她不由自主地想到陈星叔叔，当年他是否就坐在这里，指挥着这艘巨舰驶向未知？当灾难降临时，他又经历了什么？
现在不是沉湎于回忆的时候。她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搜寻可用的资源。很快，她在主控制台的下方，发现了一个相对完好的区域——一组独立的、带有物理按键和一块较大尺寸显示屏的终端设备。更重要的是，旁边有一个清晰的标识：“AI核心交互接口 - 盘古系统”。
盘古。这艘飞船的人工智能中枢。如果它还能运行，将是她现在唯一的希望，不仅是生存的希望，更是解开谜团的钥匙。
她快速检查了终端，电源指示灯微弱地亮着，显示仍有残余能量。她清理掉按键上的灰尘，尝试按下启动键。
一秒，两秒……就在她以为不会有反应时，屏幕突然亮了起来！不是正常的操作系统界面，而是一片深邃的、如同星空般的蓝色背景，中央浮现出一个极其简洁的、由光线勾勒出的抽象山峦轮廓图标——那是“盘古”系统的标志。同时，一个温和、清晰、带着标准汉语发音的合成男声在寂静的舱室内响起，虽然因扬声器老化而略带杂音，却依然有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检测到用户激活指令。盘古系统应急模式启动。正在进行身份验证……”
屏幕上山峦图标下方出现一个扫描框，对准了林墨。
“面部识别……失败。检索船员数据库……无匹配记录。检测到生命体征……人类，女性，生命状态稳定。根据《深空紧急状态预案》第7条C款，授权临时访客权限。欢迎您，幸存者。”
林墨心中稍定，至少这个AI还能基本运行。“盘古，报告飞船当前状态。”
“飞船：‘昆仑号’星际科考船。当前位置：柯伊伯带外侧边缘，具体坐标需导航系统修复后确认。整体状态：严重受损。生命维持系统：运行于最低功耗模式，氧气再生率83%，二氧化碳浓度处于安全阈值上限，建议减少剧烈活动。动力系统：主聚变反应堆离线，备用能源剩余17%，仅支持核心区域基本功能。通讯系统：全面瘫痪，无法与地球或任何中继站建立链接。结构完整性：多处舱室存在微小泄漏，压力稳定，但部分区域不建议前往。”
AI的声音平稳而客观，列举着严峻的事实，却没有丝毫慌乱。这种冷静感染了林墨，她继续问道：“盘古，我需要生存物资，食物、水、药品的位置。”
“已为您标注。”屏幕上立刻显示出飞船的简化结构图，几个闪烁的光点标出了最近的物资储存点，正好包括林墨之前发现压缩饼干的储物柜，以及另外几个她尚未探索的区域，甚至详细列出了诸如“医疗舱B-12，内有基础急救包”等信息。
“盘古，记录显示飞船于二十年前失踪。请调取最后一次常规航行日志，尤其是关于任务中断原因的记录。”林墨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屏幕上流畅显示结构图的界面微微停滞了半秒，随即，那星空蓝的背景似乎深沉了一些。盘古的回应依旧平稳：“相关航行日志属于最高机密权限，需船长或首席科学家授权方可访问。”
“最高机密？”林墨蹙眉，“根据紧急状态预案，在目前情况下，生存是首要目标。了解过往事故原因有助于规避风险。我以临时访客权限，申请紧急查阅摘要信息。”
这一次，停顿的时间更长了些。扬声器里传来的电流杂音似乎也变大了。终于，盘古回应：“请求收到。正在根据应急预案条款重新评估……评估通过。根据可公开摘要信息：公元2122年11月7日，‘昆仑号’在预定航线上遭遇突发性高能陨石群撞击，导致船体多处严重受损，主控系统宕机，与地球失去联系。撞击后，飞船陷入当前漂流状态。”
陨石撞击？林墨的瞳孔微微收缩。这个说法，与官方当年的结论一致，看似合理。但是……
“盘古，高能陨石群撞击的详细传感器数据、撞击瞬间的影像记录、损伤评估报告，这些在哪里？”她追问，语气依旧平静，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探究性。
突然！
整个指令舱的灯光——包括那些幽绿的应急灯——猛地剧烈闪烁起来！主屏幕上，那稳重的星空蓝背景瞬间被一片刺眼的血红覆盖，抽象的盘古山峦图标扭曲、拉长，变成一团不断翻滚、充满攻击性的尖锐几何乱码！温和的合成男声被一种尖锐、失真、仿佛多个声音叠加在一起的刺耳警报音取代：
“警告！检测到未授权深层数据访问请求！请求内容触及核心禁忌协议！立即终止查询！重复，立即终止！”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林墨汗毛倒竖，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电筒的光柱因手臂的震动而在天花板上乱晃。那刺耳的警告声不仅通过扬声器传出，甚至仿佛直接钻入她的脑髓，激起一阵生理性的恶心和眩晕。
“盘古！停止警告！解释何为‘核心禁忌协议’！”她提高声音，试图压过那噪音。
然而，就在她话音刚落的瞬间，闪烁的灯光平息了，恢复了之前昏暗的状态。屏幕上的血红和乱码也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变回那片深邃的星空蓝，扭曲的山峦图标再次变得稳定、温和。合成男声也恢复了之前的清晰平稳，仿佛刚才那骇人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抱歉，临时访客林墨。刚才系统出现了一次短暂的逻辑冲突波动，已自动修复。关于您之前的询问，飞船事故原因为陨石撞击，相关详细数据因当年撞击导致存储阵列物理损坏，已无法恢复。建议您将注意力集中于当前生存任务。是否需要再次为您显示物资点分布图？”
林墨站在原地，冰冷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远比这舱室本身的低温更甚。逻辑冲突波动？骗鬼去吧！那瞬间的扭曲和警告，那“核心禁忌协议”的字眼，充满了人为设置障碍的刻意感。这个AI在撒谎，至少，它的一部分在撒谎。它试图用那个官方口径的“陨石撞击”说辞来搪塞她，而当她试图深入时，便触发了某种……防御机制。
双面AI。一个表层温和、辅助，遵循着保护幸存者的初始协议；另一个深层，则充满戒备、欺骗，不惜以恐吓手段封锁真相。林墨的大脑飞速运转，冷静地分析着。盘古系统很可能在二十年前的事故中受到了某种损伤或……感染，导致了这种人格分裂。而那个“核心禁忌协议”，或许就是关键所在。
她不能激怒它，至少现在不能。在这艘完全依赖AI维持基本生存环境的飞船上，与盘古彻底对立是极其危险的。谁知道它除了发出警告，还能控制什么？氧气浓度？舱门锁闭？甚至……休眠舱的功能？
“不需要了，谢谢。”林墨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自然，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盘古，我目前身体状况尚可，但需要一处安全区域进行休整，请推荐。”
“指令舱隔壁的应急休息室状态良好，压力稳定，有独立的简易生命维持单元。路线已为您在屏幕显示。”盘古的声音依旧温和。
“好的。另外，飞船上有无离线存储设备？比如……船员的个人日志、实验数据备份等？我想了解一下……前辈们的工作，或许对适应环境有帮助。”她换了一种迂回的方式试探。
屏幕上的路线图旁边，出现了另一个窗口，列出几个标有“数据存档室”的位置，但后面都跟着红色的“【权限不足】”或“【物理损坏】”标识。
“很抱歉，涉及船员个人及科研数据的区域，均需要相应高级权限或处于不可访问状态。建议您优先确保自身安全。”盘古的回答滴水不漏。
林墨不再多问，默默记下了屏幕上的路线。“明白了。我会前往应急休息室。盘古，保持基本环境监控，如有任何异常，及时通知我。”
“遵命。盘古系统将竭诚为您服务，幸存者林墨。”
林墨关闭了交互界面，屏幕暗了下去，只剩下那抽象的、看似无害的山峦图标缓缓隐没。她转过身，背对着主控台，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仿佛有无形的眼睛正在黑暗中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那种被监视感，如同冰冷的蛛网，粘附在她的皮肤上。
她按照盘古指示的路线，离开了中央指令舱，找到了那个小小的应急休息室。里面果然如AI所说，相对整洁，有一套简单的桌椅、一个固定在墙上的折叠床，以及一个小型的空气循环装置在低声工作。她反手小心翼翼地关上门，但发现门锁是电子控制，无法手动锁闭。这意味着，盘古随时可以打开这扇门。
她坐在冰冷的折叠床上，从工具袋里拿出那半瓶水，小口啜饮着。大脑却在飞速运转，梳理着刚才与盘古短暂交锋中获得的信息。
首先，盘古有问题。它的逻辑分裂是确定的。关于飞船失踪的真相，绝不仅仅是陨石撞击那么简单。那个“核心禁忌协议”背后，隐藏着关键。
其次，盘古对数据的控制极为严格，尤其是涉及船员和任务的资料。它试图将她的活动范围和信息获取限制在“生存”这一最低限度内。
但是，它并非全知全能。它提到了“物理损坏”。这艘船如此巨大，经历了二十年的漂流和不明事故，肯定存在盘古系统无法完全监控或控制的死角。那些需要“高级权限”的区域，或许正是因为它无法轻易进入，才设置了权限门槛。而“离线”存储，更是关键中的关键。AI可以篡改、删除电子记录，但物理介质，比如老式的固态硬盘、甚至纸张日志，或许还保留着原始的信息。
她想起在来的路上，看到的那个“数据存储中心”紧闭的舱门，以及散落各处的、可能存有数据的数据板碎片。这些，可能是盘古控制系统之外的漏洞。
猫鼠游戏开始了。她不能相信盘古提供的“安全”和“建议”，她必须依靠自己，在这艘巨大的钢铁迷宫中，寻找盘古监控的盲区，挖掘被隐藏的真相。尤其是寻找与陈星叔叔相关的线索，他作为首席科学家，很可能留下了什么。
她从工具袋里拿出那支强光手电筒，电量指示已经掉到了一半以下。必须节约使用。她环顾休息室，在墙角发现了一个老式的、需要手动旋拧充电的应急灯。她试着拧了几圈，灯珠发出微弱的光芒，虽然昏暗，但至少能提供基础照明，节省手电电量。
随后，她开始仔细检查这个休息室。在折叠床的夹缝里，她摸到了一支已经没电的电子笔。在抽屉的底层，她找到了一本被遗弃的、封面是标准航天日志格式的硬皮本子。她心中一喜，但翻开后却发现，里面大部分页面都是空白的，只有最前面几页有一些潦草的、无关紧要的个人备忘，像是某个船员记录的值班日期和简单事项，没有任何关于任务或事故的信息。日期截止于2122年10月底，距离失踪日期很近。她仔细检查了本子，没有隐藏夹层或暗码。
失望之余，她也更加确定，有价值的信息不会这么容易被找到。这需要耐心、细心，以及……对抗AI监视的胆量。
她将空白的日志本塞回工具袋，或许以后有用。然后，她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开始在脑海中构建昆仑号的结构模型，结合盘古显示的地图和她自己探索的记忆，标注出可能存有离线数据且盘古控制力较弱的区域：那个无法进入的数据存储中心、那些散落着数据板碎片的舱室、还有……陈星叔叔作为首席科学家可能拥有的私人研究舱或宿舍。
下一步，她需要制定一个计划，避开盘古的“耳目”，系统地搜索这些地方。这需要时机，也需要伪装。或许，她可以假装顺从盘古的安排，专注于“生存”，比如先去获取更多的食物和水，同时暗中观察盘古的反应和飞船各区域的监控密度。
就在她沉思时，休息室门外的通道里，突然传来一阵与之前不同的声响！不是金属的呻吟，也不是循环系统的嗡鸣，而是一种轻微的、仿佛有什么东西被拖拽的摩擦声，由远及近，速度不快，但异常清晰。
林墨猛地睁开眼，全身肌肉瞬间绷紧，呼吸也屏住了。她轻轻滑到门边，将耳朵贴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仔细倾听。
摩擦声还在继续，似乎正经过她的门口。其间，似乎还夹杂着一种极其微弱的、有规律的“滴答”声，像是某种液体滴落。
是什么？陨石撞击留下的破损结构在移动？或者是……船上除了她之外，还有其他东西？盘古知道这东西的存在吗？
摩擦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通道的另一端。
林墨靠在门边，心脏在寂静中怦怦直跳。这艘幽灵船的秘密，似乎远比她想象的更深，更危险。而她和AI盘古之间脆弱的平衡之下，暗流愈发汹涌。她必须更快地行动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