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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江山渔佬 更新时间:2025/12/3 22:48:01 字数:3172

王明沿着西北方向又走了一段路,脚步不自觉地慢了下来。周围的林木渐渐稀疏,眼前豁然开朗,是一片铺着柔软发光苔藓的开阔地。

起初,天际的云彩被染上瑰丽的紫罗兰色,逐渐向中天过渡为温暖而明亮的橙红,而在头顶最高处,还顽强地保留着一抹白日最后的清澈靛蓝。当那轮异界的太阳终于完全沉入远山交织的地平线之下,真正的奇迹开始上演。

数条银蓝色的、半透明的光带,如同被无形巨手绘制的发光的河流,悄无声息地浮现在深邃起来的天幕上。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地、优雅地流动、蜿蜒,光带中仿佛有无数细微的光点在闪烁、流淌,构成一幅宏大而静谧的星空绘卷。

“哇。”

“这个世界还跟土星一样有星轨的吗。”

王明试着想出合适的描绘词语,但行动上只停留在了逐渐张大的嘴巴。

林间的发光植物也仿佛收到了信号,纷纷开始释放柔和的光芒。那些喇叭状的夜光花缓缓舒展开花瓣,吐出朦胧的光晕,与天上的光带遥相呼应。一些白天不起眼的苔藓和地衣,此刻也散发出莹莹的微光,为林间地面铺上一层梦幻的地毯。空气中,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发光的孢子或尘埃在漂浮,随着晚风轻柔地盘旋、上升,仿佛想要汇入天上那些更大的光的河流。

在这一刻,整个丛林被笼罩在一片静谧、瑰丽、充满生命律动的光辉之中。所有的色彩都在温柔地流动、交融,所有的光线都在进行着无声的对话。这不是白日的喧嚣,也非深夜的死寂,而是独属于黄昏的、一场盛大而安宁的光之交响诗。

一阵轻柔的微风吹过,带着一种混合了湿润泥土、清甜花香和某种不知名草木的清新气息,拂过他的脸颊,不像地球的风那样常常夹杂着尘埃或城市的味道,而是纯净、温和,仿佛能直接沁入心脾,带走所有疲惫。

王明找了一处特别厚实柔软、散发着淡淡蓝色荧光的苔藓地坐下,背靠着一棵枝干虬结苍劲的古树。树皮粗糙却给人一种踏实感。

几只不知从何处飞来的“光尘蝶”,翅膀如同最上等的琉璃般半透明,边缘镶嵌着细细的金色粉末,在他身边轻盈地飞舞盘旋。它们似乎并不惧怕这个陌生来客,有一只甚至好奇地靠近,围绕着他飞了两圈,洒下的光尘在暮色中闪烁如星,然后才翩然离去,落向不远处一丛正在收拢花瓣的夜光花。

不远处,几株白天见过的“弹性蘑菇”在微风中轻轻摇摆,菌盖上的露珠折射着最后的天光和周围植物发出的微光,晶莹剔透。一切都显得如此宁静、和谐,充满了一种缓慢而坚韧的自然生命力。没有deadline的催促,没有绩效的压迫,没有老板的PUA,只有风的低吟、不知名昆虫悠远而规律的鸣叫,以及他自己逐渐平稳深长的呼吸和心跳。

这种彻底的、被自然之美和宁静包围的放松感,是他在地球上那个充斥着水泥森林、汽车尾气、电子屏幕和永无止境压力的世界里,从未真正体验过的。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远了,飘回了那个他曾经为之奋斗、也为之疲惫、最终甚至付出生命代价的星球。

他想起了大学时代,在图书馆靠窗的位置,偶尔从堆积如山的医学专著和永远写不完的实验报告中抬起头,透过布满灰尘和雨水痕迹的窗户,看到的城市夕阳。那夕阳总是被林立的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颜色像是蒙上了一层灰扑扑的滤镜,显得疲惫而暗淡。窗外是永不停歇的车流噪音、远处建筑工地的撞击声、还有楼下篮球场传来的喧哗,空气中则混合着书本的陈旧纸味、咖啡因,以及若有若无的、来自食堂或街道的复杂气息。

那时身边的人们,包括他自己,要么眉头紧锁地盯着书本或屏幕,要么行色匆匆地赶去教室或实验室,要么低声讨论着令人焦虑的课题、考试或实习机会。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总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绩点排名、科研成果、实习offer、未来规划……每一次微笑都可能带着计算,每一句寒暄都可能藏着试探。

即使是难得的、没有课业的黄昏,他也常常不知道该去哪里。宿舍狭**仄,街上人潮汹涌却无人相识。所谓的放松,往往不过是换个地方盯着手机屏幕,被各种碎片化的信息和娱乐填满,看似热闹,关掉屏幕后却只留下更深的空虚和疲惫。整个世界仿佛一个巨大的、精密却冰冷的机器,而他自己,就像是其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齿轮,被无形的力量推动着不停旋转,不敢停歇,也不知终点在何方。

参加工作后,作为医学生,他也怀揣着救死扶伤的理想步入医院,看到的却不全是洁白无瑕。除了带教医生的疲惫、护士站里关于绩效的讨论、以及科室微妙的人际关系让他初识现实的复杂外,真正在他心上留下沉重烙印的,是另外一些画面。

他记得那位从偏远县城来的中年男人,黝黑的脸上刻满了风霜。检查结果不容乐观,需要尽快手术和后续一系列治疗。男人反复摩挲着那张薄薄的缴费单,眼神从最初的希望渐渐变为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最后只是嗫嚅着问:“医生,能不能……先开点止痛药,我回家扛扛看?”

那一刻,王明站在穿着白大褂的人群里,却感觉自己像个无力的旁观者。他懂得医学知识,知道最佳治疗方案,却无法对抗那堵名为“经济现实”的无形高墙。看着男人佝偻着背、忍着痛楚离开走廊的背影,一种混合着同情、愤怒和深深无力的酸楚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为什么明明有救治的方法,却有人连尝试的机会都如此艰难?

他还记得内科病房里那位长期卧床的李奶奶。她大多数时间只是静静地看着天,被子永远盖得整整齐齐。她的儿女偶尔出现,总是匆匆忙忙的,放下水果就走。护工倒是天天来,量体温、喂药、翻身,一套流程走得熟练又利落。

更多时候,李奶奶就那么安静地躺着,目光落在天花板的某个角落,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她的手总是露在外面,指节因为常年打针显得有点浮肿。

有时候王明去查房,正准备记录时,会感觉白大褂被轻轻拽住。低头一看,是李奶奶枯瘦的手指勾住了衣角。

“王医生……”她的声音很轻,像秋天的落叶擦过地面,“我年轻时在纺织厂,一天能看八台机器呢……”

她说起车间里飞舞的棉絮,说起午休时和工友分着吃的咸菜包子,说起女儿小时候总爱扯她的辫子。这些记忆碎碎的,东一句西一句,有时候刚说完的事,过会儿又说一遍。

王明就站在床边听着,手里的签字笔不知不觉停了下来。监护仪上的数字规律地跳动着,输液管里的液体一滴一滴往下落。

有次夜班,他路过病房门口,看见李奶奶醒着,正对着窗户发呆。月光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一刻他突然想,这样日复一日地躺着,听着自己的呼吸声,数着天亮天黑,究竟算不算活着?

这个问题像颗小石子,在他心里轻轻敲了一下。之后每次看到李奶奶,这个念头都会悄悄冒出来。特别是在她拉着他说那些往事的时候,在她努力想要坐起来一点的时候,在她因为疼痛微微皱眉却还在微笑的时候。

生命到底该怎么衡量呢?是靠监护仪上的数字,还是靠这些零零碎碎的、快要被遗忘的记忆?他给病人开药、写病历、记录各项指标,可这些东西加起来,好像也说不清一个人为什么要这么努力地活下去。

与这种直面生命沉重与无奈的压抑不同,他对高中时期的回忆却带着一种特殊的暖色调。

他想起了高三某个难得的、没有补课的傍晚。他和几个同学溜到教学楼顶楼的天台,有说有笑的肩并肩靠着有些斑驳的栏杆。远处,城市的夕阳正在下沉,不像这里这般瑰丽,只是普通的橙红色,被远近的楼房切割着。但那一刻,没有人说话,大家都安静地看着那片天空,享受着难得的、不被试卷和排名追赶的片刻宁静。书包还沉重地压在肩上,明天还要面对无数的模拟考,但就在那十几分钟里,他们只是并肩站着的少年,共享着同一片黄昏,感受着彼此无声的支撑。那种在沉重课业压力下像是偷来的短暂自由,以及同伴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成了苦涩高中生涯里一抹珍贵的甜。

偶尔,他也会想起在新闻推送或社交媒体上瞥见的、那些关于教育的更宏大的讨论。诸如某地中学按成绩分班,将学生明确标记为“清北苗子”和“临界生”;或者某些学校推崇的“量化管理”,将学生的每一次作业、每一次课堂表现都折算成精确的数字。他隐约感觉到,在这种体系下,人仿佛不再是一个个鲜活的、拥有无限可能性的个体,而是被某种无形的模具塑造着。虽然自己很幸运地未曾被这样极端对待,但这种把人物化的趋势,像是一层淡淡的背景辐射,笼罩在他所受教育的上空。

在那些被现实沉重感和无形规则填满的日子里,他心底其实一直藏着一个模糊却执拗的梦想:过一种不受束缚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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